南苋紧张地看了他一会儿，她法力不弱，但咒法生涩不通，生怕一个念错被传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
未赴则是什么都会，武力最佳。要论咒术，他也不算精通。
戚岁安向前一步，“我来吧。”
是了，这三人中，如今在咒术方面最为纯熟的，正是我们小戚衙官。
未赴道：“筠声说，你是从梦华出来的。若再进去...会否...”
戚岁安沉默着理解了会儿，噢，是在担心他会不会有心理阴影。
的确，对于受刑者而言，没人会想来这地方第二回。不过戚岁安没什么感觉，甚至还会时常主动去回忆当初和梵筠声在梦华里初遇的场景。
“不会。五阎殿放心。”
梦华是他最初为自己拟定的绝佳坟墓，却也是给予他新生的起点。
他指尖碾过炉底的几行咒文，闭眼，口中轻喃。
那金炉里活像是盛了一个太阳，橙金色的耀眼球形光从炉底砰然炸开，小型爆炸的冲击波不可小觑，未赴和南苋顺势抱在一团，纷纷以法力作挡。几个瞬息过后，三楼的角落处只剩他们二人形容凌乱地搂在一起，戚岁安已不见踪迹。
二楼拐角处，南苋的贴身小衙差听见了动静，急步走上楼，小姑娘慌忙嚷嚷着：“城主，城主您还好吗，发生什么事——”
然后她被五阎殿略带幽怨地瞪了一眼。
小衙差看了一眼缩在五阎殿怀里的自家主子，闭麦了。
脚底一抹油，边退边说：“我这就走，这就走！”
*
戚岁安被那光芒刺得眼睛发痛，闭着眼站定几秒后，闻到熟悉的气息。
燥热腐败的腥臭味很快充满了鼻腔，他呛咳着睁眼，果然，已经到了梦华。
身侧，一位更加眼熟的衙官大人闲庭信步地路过，走到前头好远了，又默默退回来，一身银甲走得哐当作响。
他走到戚岁安旁边，打量了会儿，道：“这位公子...有些面熟啊。”
戚岁安淡然地抬眼，嗯，自然眼熟，前些日子我循着那误入的招牌日日去寻你时，你的表情可是痛苦得很呢，封柏衙官。
还是这么喜欢在梦华里散步啊，大人。
不等他回话，封柏又从上到下看了他一遍，看到了他腰间那水蓝色的官印，道：“原来是未曾谋面的同僚，失敬失敬。”封柏拱手笑道：“封某固守梦华，对外面的动态不甚了解，望同僚见谅。”
封柏的职位虽只是衙官，权力却与阎王相差无几，与幽惶城守城人都有点无冕之王的意思。这大概就是文官和武官的区别吧。
“同僚这是...来梦华执勤？”
封柏那疑惑但客气的目光依旧紧紧套在他身上，戚岁安坦然道：“封柏衙官，我是戚岁安。”
“噢，戚同僚，你好你好...戚...戚岁安？”
有关这个名字的记忆并不遥远，封柏很快对上了号。
之前那个一身素白、头发披散、生无可恋地躲在角落里等死的野鬼，短短几个月内竟当了衙官了？
真好啊。容貌俊朗与老者毫不相干的封柏衙官非要做出一派慈祥样，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不错，小戚衙官是我们梦华的骄傲。”
......怎么搞得像是穷乡僻壤山沟沟里的孩子考上了状元似的。
“小戚衙官今日来梦华是有公务在身？”
戚岁安摇头，“不是。是为了梦华缺漏一事。”
提到这个，封柏也有点恼，“看你官印的颜色，想必是未赴那一支。他日日都来查，日日无功而返，跑我这练剑解闷。诶，也怪，今天怎么没来。”
自从发现梦华流息异常后，未赴每日都会来梦华巡查，外界的大部分事务之前都是交给其他几个衙官去办，后来戚岁安入列了，便成了新的小首领。
戚岁安道：“今日我们在檐下赌场发现一道传送咒语，我照着念过后便传送到了此处。不知封柏大人先前是否曾感应到外来魂魄的闯入？”
封柏摸着下巴看他，“嗯，说话也流畅多了，我依稀记得，你那时说话都是几个字地往外蹦，到底是混迹官场了啊。”评价完这句，他很快正色道：“的确，此事我与未赴讨论过多次，不像是什么漏洞。原来竟是一个咒语么...”
封柏不禁拧眉，“我听闻，魔族一向擅长咒术。从这动荡初现端倪直至今日，算下来已有大半年，若魔族有心之人想利用这咒语酝酿什么阴谋...恐怕已经要成了。”
至于为什么说‘恐怕’而不是‘一定’，还不是因为这会儿地府还平静着嘛。风浪尚未登陆，尚有掣肘之机。
“我这便去联系阎王，集结地府中擅用咒术之人，查清这咒语的来头，以寻应对之法。”
封柏点头，“好，我在梦华中随时接应。”
只见封柏衙官凝眸片刻，通身的银甲忽如火炼般发红发亮，而甲胄中的封柏本人面色平淡，直至银甲逐渐透出晶亮灿烂的夕色，才笑道：“我将这身甲胄的敏感度调整了一下，散步时若遇到魔族魂魄，识别起来更方便，拷问起来也更有威严不是？”
戚岁安频频点头，这身亮夕色着实给人渡上了一层不怒自威的气质。即便封柏还是那闲散的神色，整个人却神气了不少。
封柏还是边笑便在这漫天血海中散步，只是没几个鬼敢再上前去交谈，都离得远远的。个别几个神色慌张、明显心怀鬼胎的很快便被封柏揪了出来，仍旧是一脸慈爱，手上却生生剥离了几个鬼魂的用来伪装的魂魄躯壳。
戚岁安不解，年纪轻轻的，为什么总是喜欢‘慈祥’地看着别人呢。
当然，此人手段绝对和慈祥二字沾不上边。
他正打算走掉，忽然想起迟何现在也在梦华，虽然还不能将他放出去，但来都来了，不如替梵筠声探望一下。
封柏看似散着步，实则已‘忙’得不可开交。戚岁安打算随便转转，看看能不能碰见。
碰见了就当缘分，就像当初梵筠声一眼就看到他那样。碰不见也没什么，索性几个月后就能出来了。
他这么想着，绕过了几座堆叠的血色尸山，逐渐意识到一个问题。
梦华的鬼魂，是不是少了点？
肉眼看过去没什么异常，视觉上，乱七八糟、奇形怪状的比比皆是，听觉上，尖叫的、嘶吼的、吱哇乱叫的共同组成了梦华这吵翻天的致命底噪。而梦华驻守者封柏衙官显然已经习惯得不能再习惯，将这底噪视作遛弯儿路上的鸟叫虫鸣，时不时再踩死一两只不顺眼的虫子，日子倒还惬意。
可戚岁安观察世间一切的最直观途径既不是看也不是听，而是魂魄之力的共鸣。
初入梦华时，他魂魄损伤得厉害，却也能轻易感知到梦华中大致的魂魄数量。
而今日再来，只觉得梦华的火虽烧得更旺了，魂魄却少了大半。
是有人用覆咒带走了许多魂魄，还是部分鬼魂因受不住魂噬之刑魂魄溃散，亦或者...正与这咒语有关？
戚岁安直觉此发现非同小可，从梦华出来后立刻赶往黄金楼，欲向阎王与梵筠声一同商讨，却被大壮告知黄金楼所有人都去了幽惶城，甚至未赴和南苋也正重新往那里去。
他皱眉问：“什么事情如此紧急？”
大壮一头雾水地摇着头，却见东边某处的穹顶似乎突生异象，连忙指过去，“戚大人，您看那边！”
那正是幽惶城的方向。戚岁安定神望过去，只见那处顶空团集了一群浅金色的鸟儿，拖着状若七色流云般的长长尾羽，轻声鸣啼着、不停飞舞盘旋在一处。
大壮惊呼：“好美的鸟儿！这是吉兆吧！”
吉兆，出现在地府？
戚岁安施了疾行，一不留神的功夫就没了踪影。大壮还在原地遥望着那飞旋的神鸟，惋惜自己不能随意出入幽惶城，不然也要去凑凑热闹。
‘小队’的据点院落内外人头攒动，戚岁安很快没入人群，一点一点咕蛹到梵筠声旁边，挽起人的手，像是怕被人流冲散似的。
梵筠声见他回来，顺势往他肩上靠去，叹气道：“小冥主要飞升了。”
戚岁安虽已猜到，还是挑眉，手指拨弄着梵筠声飞起来的几根发丝，“这么早？”
“是啊，这还得多亏了明砚衙主的‘鼎力相助’啊。”
明砚衙主今日来此，是在梵筠声的意料之内的。毕竟小冥主也是他的‘责任’之一，小冥主若有意飞升，只要方式得当，他自然会倾力协助。
但他原以为明砚只是来看一眼，交代几句，然后留下几个方便净化的法器就离开。衙主大人刚回来，二十年间积压的公务想必比未尽那堆积如山的桌案还可怖吧...
梵筠声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直接留下来，亲自净化这剩下的一部分功德。
那浑厚的法力一出，在场其他人这些日子的努力都显得黯然失色。
只能说，不愧是曾经的明砚仙君，不愧是终年免检的地府榜一。
可他看上去又太着急了。就好像是在急着完成南荣锦这个‘任务’，然后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立刻去做一样。
或者说，帮南荣锦飞升，能间接替他达成什么目的一般。
以明砚的为人，梵筠声觉得，第一种的可能性比较大。
可是如果那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又为什么要先来帮南荣锦，再去做那件事呢？
突然又觉得，第二种情况也不是没可能...
哎呀不想了！
熙熙攘攘围观的人群中，他抱着戚岁安的手臂，轻靠着蹭了蹭，幽幽道：“这下好了，地府无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