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蓝山的办公室门是类似于肯德基门的双层构造，内门采用了隐私性更好的双开木门，外门是单面压花玻璃固定扇，在两扇门之间形成了个半开放式的空间，压花玻璃后面正好放一张助理的办公桌。

这是在公司装修之初就设计好的，比如韩逸就在苏扬办公室外面的这个区域办公，于是方千树也被宋蓝山顺理成章地安排在了自己办公室门口，而宋蓝山的门很少是关着的，这下宋蓝山一抬眼就能透过敞开的门看到他，需要他的时候直接叫名字他就能听得到。

方千树起初觉得非常不适应。这使他想起上学时那些在由于调皮水平过于突出，总被安排在讲桌旁边、老师的眼皮子底下的同学。他的小小的办公桌像国境线上一个孤独的哨所，有种遗世独立的悲壮。

平时摆在桌面上的小零食也不敢摆了，全部藏进桌子下面的抽屉里。

接下来的每一天，方千树都将会后悔一万次。

第一个星期最难熬，可怜他连个岗前培训都没有就直接上岗了，每一件事情都让他感到无从下手，“千树”这两个字快成了他的催命符，只要一听到宋蓝山叫他的名字，他的神经就一跳一跳得疼。

——千树，根据这周的会议纪要整理出下周一例会需要核实、跟进的项目清单，列出会议流程，写完发给我看。

——会议纪要？我们有这种东西吗？

——当然有，平时都是我自己边开会边做简单记录的，我把之前的发给你参考，以后开会的时候就是你来记录了。

——千树，找出华贸国际的合同，看一下是不是到付款的时间节点了，到了的话让综合办给他们打电话催款。”

——催款的事平时不是杨总负责的吗？

——通常来说是的，但我经手的项目都会亲自追踪回款的情况。

——千树，看看邮箱里有没有新的规划条件，有的话下载了转发给叶工，没有的话打电话再催一遍。

——千树，两周以后有个推介会，你和主办方联系一下，尽量争取一个好一点的展位，然后和广告公司确定这次推介会的展板和宣传册。

——千树，我把最新的培训视频发给你，你分三批组织设计部门的同事参加培训。

……

无比黑暗的一个星期！小方助理的每一天都是在手忙脚乱中开始，在混乱和困惑中结束。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每天有这么多事情？更

令人崩溃的是他都已经很认真，很努力了，还是会在工作中发生疏漏。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中，方千树一直都是老师们眼中不用操心的好学生。在他不算太丰富的人生经验里，从没有如此频繁的站在一个人面前因为事情没做好拼命的吞咽口水，也从没有因为忘了打某个重要的电话焦虑得把自己的后脖颈捏的通红。

周五这天发生的事情更是把他的挫败感推上了顶峰。

上午，方千树发现他费劲唇舌也没能争取到的好展位，被推介会的主办方给了另一个设计事务所。

下午，因为他没有及时向设计师传达宋蓝山的一句话，导致整个小组一天的工作成果全部作废。

方千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怀疑过自己，他陷入了一种无法思考的混乱状态，双眼无神地盯着黑掉的电脑屏幕，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宋蓝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了他半晌，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走出去牵起方千树的手腕，把他领到自己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下。又从旁边的小冰箱里拿了一听可乐，刺啦一下拉开拉环，把可乐倒进杯子里，再把杯子放进方千树手上让他自己拿着，“喝点甜的东西，心情会好一点。”

方千树愣愣地任他把玻璃杯塞进自己手里，被那清凉的杯身一冰，才恍然回过神来，感受着可乐气泡噼噼啪啪地爆裂着飞溅到他的手上。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捧起玻璃杯咕咚咕咚地猛灌了两口，却被呛得咳嗽了起来。

“喝慢一点。”宋蓝山帮他拍着后背顺气。

咳嗽停止后，他又安静下来。天气渐渐暖和了，方千树只穿着一件藕荷色的连帽卫衣，浅紫色的淡雅和灰调的含蓄相互融合，使他整个人都显得朦胧又静谧。

宋蓝山把手轻轻放在他的后背上，隔着卫衣都能感受到他单薄的脊背，一下子觉得这样子的他有点脆弱，又看到他现在颓唐的样子，心里感到一阵阵心疼。

他开始后悔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心，把方千树逼得这样狠，“对不起千树，我说过要慢慢把事情交给你的，是我操之过急了。”

方千树轻轻的摇了摇头，是他犯了错，是他没有把事情做到最好，怪不着任何人。

“千树，告诉我，现在最让你难过的是什么事？”

“是害得同事返工。”方千树低垂着头，眼睛盯着杯子里依旧不停翻滚的气泡，两只拇指轻轻摩梭着玻璃杯上突起的花纹，身体一动不动。

果然是因为这个。

推介会的展位没有那么重要，但宋蓝山和方千树都深知返工重做是多么令人懊恼的事，宋蓝山用搭在他后背的手轻轻拍了拍他：“那就去试着弥补啊，坐着发愣解决不了问题。”

方千树终于抬起眼睛看着宋蓝山，“试着弥补？”他轻声得重复了一遍宋蓝山的话，眼中迅速恢复了神采，手他把里的水杯“当”地一下放回茶几上。在冲出办公室之前，他对宋蓝山说：“谢谢宋总，我去看看能帮什么忙。”

方千树帮设计师们改图，宋蓝山就一直在自己的办公室等他。直到听到外面响起短促的欢呼声，他才松了口气，关了电脑，送方千树回家。

方千树再三地申请由他来开车，他说自己现在是宋总的助理，理应由他开车。

但宋蓝山把他塞进副驾驶的时候，轻声对他说：“你很累了，休息一会，听话。”他也乖乖地照办了，没等车子驶上主路，就窝在座位上睡着了。

宋蓝山在每个等红灯的路口扭过头去看他，像是总也看不够。昏黄的路灯透过车窗落在他的眼角眉梢，在睫毛下面落下一片阴郁的影子。

宋蓝山脱下自己身上的风衣轻轻披在方千树身上，接着又想伸手去拨开他垂在眼睛上的头发，又怕他突然醒过来没法解释。

他这一天过得已经够糟心的了，自己不能再给他添乱。此时的宋蓝山有一种迟来的体贴。

车子停到方千树小区门口，时间太晚了，路上一个行人都看不见。宋蓝山突然不想让方千树走进这样的黑暗里，在那里犹犹豫豫地不愿叫醒他，他却自己醒了。

身上多了一件黑色风衣，很温暖，但是额头一路贴着车窗，感到有些冰凉。方千树取下身上的衣服，解开安全带，向宋蓝山道别：“谢谢您送我回来，宋总再见。”转身开车门之前，手腕却再次被宋蓝山急急地抓住。

“千树，你在生我的气吗？”

“怎么会，我为什么要生您的气？”方千树转回头不解的问。

宋蓝山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如果仅仅从工作的角度考虑，他确实没必要为助理的心情好坏负责任。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怀着什么样的目的让方千树做他助理的，他的目的是达到了，但方千树却为此吃了很多苦头，这并不是他的本意。

见宋蓝山不说话，方千树一下子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事。“宋总放心，我也不是那么经不起事的。虽然……”他想说虽然我经常怀疑自己能不能胜任这份工作，但转念一想，这样暴露自己的不自信好像不太好。

现代人的生存技巧之一：就算心里再打鼓，表面上也要维持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于是，话头在他嘴里一转，说出来就变成了：“虽然开始两天，我是有暗自抱怨过，但是今天下午我突然想明白了，您愿意信任我，给我这个机会，我还应该谢谢您呢。而且，我现在才知道经营一家公司是多么不易，也了解到了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下，您一个人做着多少事。所以……”

宋蓝山没想到自己还没表示心疼他，他倒先开始为他着想了。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方千树，心如擂鼓，“所以……什么？”

“所以，我会继续努力的，您别嫌我笨就好，”方千树的手腕被宋蓝山逐渐收紧的手攥得生疼，害的他轻轻哼了一声：“嗯……宋总……”

宋蓝山被这声轻哼蛊得耳朵发烫，他迅速放开方千树的手腕，刚才一时失神，差一点就把他拽进怀里抱住了，“对不起。”

“没关系的，那我先走了。”方千树依旧笑得清澈。

“披着衣服吧，外面很冷，你刚睡醒容易感冒。”宋蓝山又忍不住伸手拉他。

“不用了，马上就到家了。”方千树说着开门下了车，顺手把宋蓝山的风衣放在了座位上。

没想到宋蓝山拿起风衣也跟着下了车，直接抖开衣服披在他身上，“我车上还有别的外衣，这件你穿着，听话，好不好。”边说边在衣服里摸到他的手，牵着塞进袖子里，先是左边，然后右边。

宋蓝山的手很温暖，但方千树却怔住了，没见过哪个男人这么喜欢拉别人手腕的。

方千树目送宋蓝山开车掉头离开，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想：其实也没什么，男人之间即使是勾肩搭背都很正常啊。

刷卡进单元门的时候，他又在想：这正常吗？除了拉他的手腕，宋蓝山还总喜欢让他“听话”，这也正常吗？

用钥匙扭开自家入户门的时候，他做出推测：也许宋总喜欢肢体接触，也喜欢用大人的语气对别人说“听话”，这能让他显得更成熟。

大概……应该……是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