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两日后。
清晨六点，湘从梁铃手里接过了婴儿，他想了想，对梁铃说：“麻烦跟你们郑长官说，不要在我回来之前轻易投共，他若投共我能替他做中间人，谈判出一个更好的价码。”
梁铃答应了。
又两日过去，特务科，科长办公室。
郑啸打量着科长室的布置，也随意让李岸打量。
“你有事找我，我没闲工夫跟你熬鹰，有事说事！”
“李忠国人呢？他让我投诚特务科，我不是让小齐也叫上他吗！”
李岸审视了他片刻，道：“李忠国这几天家里有事，郑队长，他这几天顾不上你。你真有意投诚，以后我就是你顶头上司，你还需要他坐在这里你才能安心吗？”
“家里有事？行吧。我就开门见山了。”郑啸心想，李忠国去广东，找的是家里有事的借口？
“李科长，我加入特务科对你有什么好处？我投诚八成是个死。我在你们审讯室里，日本人发话你就得把我转交给他们，我投诚了，你一样保不住我！”
“我不能率部投靠，那样我死得更快。但我一个人，能躲过几次局里人的暗杀？”
“老子做第二大队队长的时候，陶齐都敢出卖我，出卖我们第二大队的线人名单，我做汉奸了，他难道会手软？谭某某的事就算你能帮我担着，我早年和特高课也结了一些梁子，你担不住。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现在苟延残喘，不过是给下属谋条路，为党国留几个人才，所以我敢自专。”
“我入职你们特务科没问题。但我仍然有老兄弟要照顾，我做不来牧小峰，我没那么混账。到时候上了戴笠的锄奸令，手下有几个真给面子的，气不过我的处境投靠日本人，投靠你们？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李岸说：“李忠国豁出命来救你，上一个他这么不留余地，连’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都说出来救的，是他第一任未婚妻。”
郑啸乐了片刻，心想，可真行！
李岸轻叹一声，从保险柜里拿出几份材料，递给郑啸。
“撕了没用，我拍了底片。李忠国说你也逼他站队，说你们第二大队的奖金没发下来，让他们陪你出生入死，你却路费都给不了他们，你有心理负担。你跟李忠国情义深重，我管不着，他家里遇见事了，也没指望上你军统行动队的郑队长。”
郑啸翻着口供资料，心想，李岸明察秋毫，湘是因为知道李岸真有本事，所以也懒得瞒？
李忠国家里遇见什么事了？也没见他和梁铃说啊，是托词？
不管如何，湘是真信任李岸这个特务科科长，连传递什么情报，替军统做了什么事都跟李岸说了，交给李岸做评判？可真行！
湘是为了不两面受敌，所以希望郑啸投诚？湘在等什么，他进特高课的牢房，湘再从特高课里把他救出来一次？制造假死？
“你这口供不全啊。”郑啸说。“李忠国说你逼他出卖特务科内鬼的名字，怎么没看见相关笔录？”
管他呢，反正老子混不吝。
李岸嗤笑一声。“你替他出卖？你要能知道我们特务科内鬼的名字，你早被内鬼做掉或者放出去了。李忠国不愿胡编乱造，怕害了我，你以为我信你吗？”
“李忠国劝我，如果能让你郑啸替他做事，哪怕是十分之一的机会他都会试一试。”李岸站起身，说，“你伤养好了？身体没有亏损？还能做暗杀的活吗？”
郑啸翘着二郎腿道：“我身体好得很，恢复力一流！李科长有脏活给我做？行啊！杀人放火刑讯逼供，都是看家本领。”
“杀人？我用不上你！也信不过你！”
“共产党爱立牌坊，你也爱立？行啊，那你暗示吧，我尽量会意，查探上意也是我看家本领了。”
李岸敲了两下桌子，嘀咕道：“跟地下党说话真费劲！”
“什么？”
“那你选吧，我留你的《指认书》是逼他就范不假，但我逼你签署入职特务科的材料，不是为了让你成为我的手下。李忠国捞人出去，甚至不屑于伪造劫囚或者深夜把你打劫出去。他以自己的名义捞人，你出去继续做第二大队的队长，日本人追究下来，他连个解释都圆不回来，他给我活路，买我的面子，我在被逼无奈之前也得给他找活路。”
“李忠国的妻子周二被个老邻居出卖，被几个日本宪兵抓去糟蹋了。”李岸说。
郑啸怔了。
他想，操！这种事都不跟老子说，还算什么……
操！如果不是这些天替他奔走，是不是就不会出岔子？这还跟没事人似的，去替郑啸“出差”！为什么？知道他郑啸帮不上忙？不能看小黎明一起倒霉？知道他没手下了，所以没必要说？
陶齐那个混账东西！老子跟他不共戴天！！
唉。郑啸现在啥也不是，手里的老弟兄都给解散了，被特务科监控，他能做什么？事都发生三天多了！他连消息都没拿到。怪不得李岸说指望不上他呢，指望他，只能给人收尸了！
“日本领事馆他一名朋友救的人。他们夫妻俩跟荣长官、跟傅清山吃了顿饭，据傅清山说受伤不重，万幸吧！这些年落日本人手里的姑娘，能活下来就是命大了。特务科也没帮上忙。李忠国这些年四处卖人情，看人的眼光比我强。”
“我确实缺手下，你来特务科办事我欢迎，但你一个地下党，李忠国说你是英雄，舍不得手下的名誉。你既然来找我，说明你也不是个白眼狼，你要是低得下头，觉得李忠国救你一命你得回报，你就去给他妻子做半年一年保镖吧。”
李岸笑了笑，又把材料从郑啸手中抽了出来，放回了保险柜。
李岸干脆地说：“我是帮派出身，落难的老兄弟见得多了，我守不住「义」，你俩能不能守住我很怀疑。李忠国相信阵营不重要，乐意蛰伏等待时机反击，你也应当有这本事，别反击到我头上我就谢谢你。他是我老长官看重的人，日本人没人性，我不想跟你们重庆分子、跟日本人比拼谁更没人性！”
（47）
「元舟，
老马牺牲了我都不知道。梁铃还好吗？
老赵不会也死了吧？小千呢？老林在武汉叛了？我要在武汉就把他毙了！
你老弟兄还剩下几个？你还有亲信在身边吗？
你来信中告诉我，你跟陶齐结了死仇，让我别回重庆，你语焉不详。『香槟』只说陶齐贪墨了你们第二大队的奖金，还出卖了你们第二大队的人，你信了他？早跟你说你这个妹夫不可靠！权欲熏心！老马不会是因为他死的吧？
第二大队干不动就别干了。队长？他们也真好意思！一个队长的胡萝卜就把你拴住了？你成官迷了？党国不爱你，抗日是要进行到底，但党国不爱你啊！我该鼓励你，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鼓励的话。深夜中唯有等待黎明。
小安国病了一场，『香槟』告诉我你在上海也受了枪伤，兴许是你们父子之间有感应吧！这里退烧药是不缺的，两天就药到病除了。『香槟』送了我一根水银体温计，给我了一个赤脚大夫的小册子，我没事就翻翻。
我在广东做个闲人，很枯燥，却安全，不需要你挂念。战场上不允许你有杂念。
这不该是一名妻子对丈夫说的话，但我不会求你活下来，不求你建功立业，不求你恩荫子孙。可如果你死在重庆，我真的会受不了。
我会照顾好小黎明的。
你的，
小雨」
湘带来了一张照片。封在笔记本里的那种，所以边缘有些胶水的痕迹。
「雨梅」抱着两个婴儿，坐在椅子上，对着镜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脸上有条口子，挺宽，从眉间一直延伸到下巴，看来做不成地下党了。
一只胳膊好像有些萎缩？还是镜头角度的问题？
还是看不出下半身伤势如何！
算了，看上去很精神，不像是缠绵病榻，像是不用再做手术也能活下去了。
（48）
湘在回到上海后，第一件事是找新住处，搬家，屋里大部分物件他都送给了昔日的老邻居，有人大着胆子打听宪兵队的后续，他也只是礼貌笑笑，没回应。
卫小奇的媳妇回娘家，他点点头。有人想讨好他，透露卫小奇媳妇娘家的地址，湘打断了对方，说：“你也想做汉奸？”
总之，老邻居有挽留的，有劝他女人如衣服的，有对卫小奇恨得牙痒痒的，尤其是他经常拜托帮忙洗衣服和缝补的婶子，少了他每个月给的款子，以后日子就要拮据一些，但湘只说让对方体谅一下。
至于卫小奇进牢里不久之后就被帮派分子打了个半死，湘不关心。它本质上离开一颗星球都不会拖泥带水，他只是恍然想，现在也有人为了讨好他去做一些“多余的事”了，他也成被讨好的对象了。
新的住处和傅清山家相隔只有五分钟的步程，湘算了算手头的钱，还算宽裕，他就把房子买下了。买了房子手头就没多余的钱买车，他也无所谓。回到上海后，听说郑啸既没有投日也没有投共，而是选择投靠了他，先给他办事混日子，湘觉得轿车不着急了。郑啸都保护不来的人，他八成也保护不了，多一辆车也不会让情况有所改善。
住处买下之后，他找人装修，同时塞给郑啸一份地下室的图纸，让郑啸先设法把施工材料给他搞定，至于郑啸找了昔日的老下属还是找了昔日的线人，他没管。湘觉得到这份上郑啸如果再坑他，那他就得考虑把梁米长期寄养在傅清山家了！
房子装修着，郑啸乐意睡施工现场，湘想了想也没拦着，反正粉尘、木屑啥的被吸进肺里，他都能给治。
湘回到宪兵队，前田中佐用一种玩味的目光看着他。
“半个月的假，说半个月就半个月？”
“难道您认为我会直接跑掉吗？”
“你又没给我们签卖身契！你还回来给我们办事？心里不膈应？你准备怎么解决？”
湘想了片刻，说：“前田长官，我会去领事馆秘密举报一些事。”
“你别太天真了！”
“冈山领事自然不会在乎这件小事。但冈山先生是情报机构「冈山公馆」的负责人，我在动用更极端的手段之前，自然得先试试一般的流程。”
“军统那名邱小姐的家世、家资，我在出差中查清楚了，我今天内会把报告写好交给您。我妻子希望我下班之后能多多陪她，再去大上海容易让她也疑神疑鬼，剩下的事可能需要您自己谈了。”
前田中佐摆了摆手。“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都做到这一步了，却不认为别人摘了你的桃子，有意思。你的胆识过人，你妻子也胆子很大，我若是你，一定会小心她是重庆派来的特务。”
“她不是。她家里有中统的背景。况且，我身边没有情报泄露，哪怕遇到麻烦了，人遇事了，总不能先怀疑自己的枕边人。”
“前田长官，我对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都有过预先的考量，您认为我不会教给妻子吗？给宪兵队办事是我选的，如果得罪哪名长官，我锒铛入狱。她遭遇的麻烦会更多，现在还有人愿意买我的面子，小清水上士都愿意帮我出言。等我有一天不能帮「老同学」办事了，我不确定还有几个人会愿意搭救我的妻子。”
前田中佐皱着眉头，片刻之后，大马金刀地把靴子搁在了桌上。
“李君，你告诉我，你们这些个中国人、线人，私下里讨论的都是这种事吗？我怎么印象中，为皇军办事是件风风光光的好事。”
湘说：“如果愿意风光，确实可以耀武扬威。对民众，对被逮捕的地下党，对线人。但我不屑于对弱者动拳头。”
“至于强者，一个两个我或许打得过，但若他们挟持我的妻子呢？若他们来四五个人呢？我只能束手就擒。等被地下党的枪口抵在腰上那一日，我再跪地求饶吗？皇军的名头固然能吓退一些人，但正如卫小奇这样的，哪怕老婆孩子健在，只为了自己活命，铤而走险的人太多了。”
“我一般是不怕人们铤而走险的，我习惯了，我成长环境如此，身边的人都是为了几十块钱就能拼命的，少了几块钱这个月就不知道怎么过的。但钱在这上海滩上，能逼一个人去死，却再多都不能保证一个人活命。您放心，他们没有谈这些事，我只是单独跟您说的。跟他们说会破坏士气，而且对我无益，我不会那么做的。”
“我没有觉得替皇军办事的代价不可接受，风险与机遇是并存的，我也不怕夜里挨冷枪，我做过的所有事都不怕暴露在阳光下被世人拷问。前田长官，如果战争结束后你我再有见面的机会，你还会愿意见我吗？你还会愿意见一名普通的中国人吗？”
“……”
湘笑了笑。“我的妻子求我努力活下去，我在这之前是没有考虑过活到战后的事的。我希望假使我能活到战后，我仍能坦然的面对任何一个人，包括面对死人的墓碑。”
前田中佐道：“我现在相信你在大学时文章写得不错了。你去领事馆，是想见冈山雄二对吗？我带你去见领事。”
湘怔了怔。
“你给我做手下，知不知道这叫越级举报？你想做下克上？我带你去，我也想听听，你能举报出些啥！”
前田中佐玩味地笑笑：“明天一早吧！你最好带一些真凭实据来。你若是在冈山雄二面前胡言乱语，或者满口废话，我就只好清理门户，把你射杀当场了！”
湘沉吟片刻，最终点点头。“那好，前田长官，您今夜还有酒局吗？还需要我作陪吗？”
“不用了，等你活下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