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门外传来几声清脆的响动，下一秒门板被吱呀一声的推开。不久后，一个穿着浅灰色羊毛衫的男子走了进来。

他很年轻，眼睛很大，五官立体却长着一张娃娃脸，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泽菲尔的同期校友，更像是小他两年的学弟。对方周身的气息很是浓烈，栗子色的头发和棕色的眼眸像是在太阳下晒了许久，所以沾染上了干净、开朗的温暖味道。

凯伊琳娜坐在书桌后面，昏黄的油灯照耀着略勾起的嘴角，“很高兴见面，议员先生。”

眼前的女子容貌昳丽，举手投足间典雅高贵，尤其是一双灰蓝色的眼眸仿佛清晨薄雾下涨潮的海水。

几乎是一瞬间，克罗杰就已经在心中猜出了她的身份。

不会有错，贵族标志性的黑色长发、灰蓝色的眼眸，知道王室的秘闻，那就只能是国王的新宠，公主凯伊琳娜了。

“殿下，”他笃定的说道，弯腰行礼：“在这样的深夜，请允许我向您问好。”

凯伊琳娜向上抬起手，示意他起身落座。“因为一些原因，我无法正大光明的召见你，所以拜托了泽菲尔勋爵邀你前来，请你不要介意。”

克罗杰闻言垂下眼去，再次抬起头来，露出一个疑惑的笑容：“那殿下为什么要同我私下见面呢？”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凯伊琳娜轻笑了一声，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听说征收王室特别税的议案提出最初，你就持反对意见。我想知道，你不同意的原因。”

陈述的语气好像并不准许他拒绝回答。

克罗杰脸上的笑容未变，依旧一副单纯开朗的姿态，“殿下知道一枚铜币代表着什么吗？”

“在首都，一枚铜币可以买到一斤精粮，或是三斤粗粮，又或是一块巴掌大的猪肉，一条不算大的海鱼。”凯伊琳娜不缓不慢的说道，再次发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反对加税的原因了吗？”

随着凯伊琳娜口中的罗列，克罗杰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整个人看起来异常严肃，神情和清秀的面庞极其不符。

“殿下，”他沉声说道：“您的答案就是我的答案。一枚铜币，在贵族眼里并不算什么，可是在平民眼中，它却代表了许多。更何况，税收不止一枚铜币，每户家庭至少要上缴三、四枚，有的家庭甚至要交五枚。这些钱，换算成粮食的话，足够一户人家生活至少一个月甚至更多。”

还有一个理由他并没有说。那就是，如果这次突如其来的加税被通过的话，那么将来，是不是会有更多的额外的税收名目出现，以及那些税收会不会从突然的征收变成每年固定的征收。

就好像一个装粮食的麻袋，一条破损很快就会变成两条，然后变成一个个的难以堵住的窟窿。

“那么，你现在还坚持反对意见吗？”凯伊琳娜继续问道：“哪怕知道这项议案背后掺杂了许多贵族的利益。”

“是的。”克罗杰斩钉截铁的回答，清亮的目光透过薄黄的灯光落在了她的身上，“不过，也不是所有贵族都会同意这项议案的，不是吗？比如说，您？”

凯伊琳娜颔首认下了对方的话，“我是来向你解答疑惑的。”

“解答疑惑。”克罗杰低声呢喃。

“是的。”凯伊琳娜诚恳的看向对方，手指点了点桌面，发出笃笃的响声：“王室特别税的确是王后和梅迪奇公爵授意的提案。他们征收税款的目的是因为国王以国库空虚为由，并不乐意多出钱财为大王子举办盛大的婚礼。”

这几句话的确印证了传言，不过所包含的信息量远不止于此，十分惊人。

克罗杰的眼眸加深了许多，嘴角紧绷，手指无意识的蜷起：“我从没听说过这这么荒唐的理由，简直毫无道理。”

凯伊琳娜叹了一口气，“是啊，如此荒唐。更荒唐的是大半的贵族都愿意支持这项议案，因为他们很乐意在其中分一杯羹。”

“那殿下又是为什么来找我呢？”克罗杰深吸一口气问道。

“为什么。”凯伊琳娜敲击桌面的手指一顿，扶颌看向他：“因为我和你一样，觉得这样征税对平民们不公平。”

“殿下真这么想吗？”

凯伊琳娜站起身来，从书桌后面走出，坐在克罗杰一旁的椅子上，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在同一处坐着的两个人仿佛身处同一个阵营。

“我觉得这个理由，你应该会很高兴。所以，你相信吗？”

克罗杰笑了。从这个角度，可以很明显的看到他的虎牙。

凯伊琳娜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个人这么受人推崇。

没有人会拒绝一个散发着太阳温度的人。在灿烂干净的笑容下，没有人会注意到其下同光明一起纠葛着的五彩斑斓。

“相信。”克罗杰干脆利落的回答，仿佛他就是这么想的：“这句话只要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都很值得相信。”

凯伊琳娜喜欢跟聪明人对话，心情愉悦的说道：“那么，你觉得要怎么做，才能让这项议案沦为一叠废纸呢？”

克罗杰嘴角微微上扬，胸有成竹的给予了答案：“必须让所有人知道议案背后的故事，以及让上面的人听到看到民众们激烈反对的声音。”

“比如？”

“比如一场游行！”克罗杰握紧了拳头，“一场声势浩大的游行。”

凯伊琳娜点了点头：“那么，议员先生，就这样做吧。我想，父王如果听到了人们的祈求，会站在民众这边的。”

克罗杰从坐位上站起身来，身形挺直，如同一个士兵向将军敬礼，“殿下，我很高兴今天能同您会面。”

“我也是。”凯伊琳娜也站了起来，仰起头温和的看着他，重重的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今日是为你而来，而你确实如传言中那样正直。”

“感谢殿下的夸奖，不过我只是在做我认为正确的事。”他说。

凯伊琳娜对此表示理解和鼓励：“那么，就请你继续做下去吧。”

克罗杰离开了，修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凯伊琳娜缓缓吐出一口气，雾蒙蒙的落在窗户上，面庞涌上一丝熬夜的疲惫。

“殿下，下人将他送走了。”泽菲尔敲门进来，走到窗前同她站在一处，“谈话还顺利吗？”

凯伊琳娜点了点头，“不出我们所料，他知道了真相，决定发动更多的人反对王后他们的提案。”

泽菲尔看到了她疲惫的双眼，不再询问谈话的细节，温柔的说道：“殿下，已经到了第二天凌晨。您需要回客房好好休息。”

凯伊琳娜也知道自己需要休息，因为过不了多久，自己就要启程返回王宫。但是身体虽然是那么的萎靡，但是精神上依旧有一根弦紧绷着。

“新买的奴隶已经上岛了，不知道他们服不服管教。”她说。

泽菲尔曾经暗地同东捷力国的行商购买了一批奴隶，商人答应会在冬日前将一百名强壮的男子送上岛。

“赫拉说一切都在可管控的范围。”泽菲尔回答，“不过就是奴隶们的武器很难大批量的运上岛，每次只能运输十几副。”

“慢慢来吧。”凯伊琳娜抬手抵了抵自己的额头，“积少成多，反正养兵也不是能立竿见影的事。我也暂时用不上他们。”

抬腿行进，只是刚有动作身形便有些不稳。

泽菲尔眼疾手快的抚住了她，握着的手腕处并不温热，反而像玉石那样冰凉，他不可避免的蹙起了眉头，沉声提醒：“殿下，您真该休息了，我送你去客房。”话语中带着急切。

凯伊琳娜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在客房门前，同泽菲尔道谢。

泽菲尔轻声说道：“您一觉醒来，就是新的一年了。殿下，祝您好梦。”

这句话像是戳中了凯伊琳娜内心中柔软的一角。“新的一年？”她问：“今天是十二月最后一天吗？”

“是的，殿下。”泽菲尔回答。

除夕之夜啊，团圆的日子。不过，奥维王国没有这个节日，除夕和往常的任何一天没有什么两样。

凯伊琳娜的内心慕然涌上一丝感伤，好似在提醒着她，她在奥维王国孤身一人。

“殿下？您怎么了？”泽菲尔低声询问，似乎感受到了凯伊琳娜的低落。

“没什么。”凯伊琳娜摇了摇头，努力扬起一个笑脸，“泽菲尔，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祝你好梦。”

回到王宫没几天，外面果然炸了锅。萧瑟的寒风并没有吹散平民们的怒火，以城中农民公会和商会的成员为首，许多人拉着横幅在王城内进行示威游行。

克罗杰借此机会整合了下议院大部分议员，集体要求上议院提出增税的议员站出来给予解释。

那位出身贵族的议员直接躲了，连门都不敢出，因为一走到大街上就会被人指指点点。

同时王后和梅迪奇公爵是幕后黑手的传言甚嚣尘上。消息传到百姓的耳朵里，他们更加的愤怒，聚集在王宫前方的中央广场，久久不散。

凯伊琳娜在左殿都听见了民众们激烈的口号声，不禁露出一个笑脸。这种情况下，没有人敢去触动愤怒的人群。

“殿下，幸亏您早早回来。以防万一，我恳求您最近不要出宫。”早餐过后，安妮指挥着女仆将餐具等物收拢起来，柔声在她身边劝说。

凯伊琳娜想了想问道：“父王怎么样了？他一定为了这件事食不下咽。”说罢将餐巾放下，站起身来，“走吧，我要去主殿看望一下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