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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进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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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殿是用来汉王进学的地方,与别殿有很大不同,这是王宫中唯一东西向结构的宫殿,而其他宫殿都是坐北朝南。

这样构造是因为汉国注重上下礼节——不止汉国,这天下九国没有不重视礼制的。尊卑等级,君臣有别,按照仪礼司的说法,天下舆图都遵循北高南低、东高西低的尊卑顺序,其中北为最高,次为东,再次为西,南为最低。国君应该坐北面高处,臣子在南面卑处,朝上觐见。

但按照尊师重道的礼节,又该是师长在上,学生在下。因此,为了避讳这个敏感的矛盾点,汉王进学的宫殿便采用东西向的结构,王居东位,侍讲大夫居西,以此视为礼法上的平衡。

刘枢几步跨上台阶,在席前坐定,身前矮桌左右角都摆着青铜博山炉,正熏着幽幽的草木清神香,乳白色的烟气若有若无的蔓延整个宫殿,令人闻来只觉精神一振,适宜读书。

隔着一道镂空竹帘,她望了一眼跪坐在丹墀下一丈远处的青年,默默打量。此时她还不能先开口说话,按照礼法,应该等臣子向她拜过之后才能开始一切。

同样按照礼法,王上执笔之前要先净手。宫女端过一个盛着清水的金盆,先侍奉她洗手,用锦帕将她每个手指的水珠都擦拭干净。

漆案前的笔、墨、简书也准备好了,怕墨砚早干,墨汁都是新研磨的。

几个侍女退到两旁站着,刘枢眼前的竹帘这时才卷起来,归灿朝王上拜了四拜,高呼王号。待听到一句稚嫩的“起”,归灿直起身子,随后,按照礼法,汉王也在自己的位置上向他回拜一拜,以示王上尊师。

礼法如同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为了方便讲学,侍讲大夫照礼在昭阳殿时是可以抬头直视国君的,除了此地,所有人在和王上讲话的时候都必须俯首回避她的目光。

归灿跪坐在空旷的大殿里,抬头看向远处王座上的陌生女孩,眼前的情景令他心惊:他还从没在肃穆的王宫深处见过这么小的孩子,汉室几百年基业,也从未有这么小的孩子坐在那个位置上过。

面前的女孩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还未及笄,不戴冠,不佩剑,柔软细长的头发在脑袋两侧扎成垂髫的模样,小小的身体被包裹在一层一层冗杂的玄色袍子之下,同样小小的脑袋,小小的脸盘,眼睛里闪烁着这个年纪本来就有但无从释放的叛逆光芒。

此时,这双晶莹的眼睛正好奇的打量着自己,她端坐在无比宽大的漆木桌案后面,就显得更加渺小了。

这便是这个国家名义上最尊贵的君王的全部。

在归灿看到汉王的第一眼,看到她稚嫩又泛着光泽的脸庞时,他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一句诗文:

“翩翩童稚,

豆蔻韶龄,

煌煌泱泱,

如日在东。”

归灿很难想象,在这片黑压压的密不透风的冰冷宫殿群中,这个孩子是怎么存活下来的,这张稚嫩的脸庞使他想起年纪相仿的天真烂漫的妹妹,同样都是十几岁的孩子,状态却很不一样。

这样小的孩子,却坐在那样的位置上,令他有种不真实的撕裂感。这一刻,他有点明白父亲这些年的忧虑从何而来了。

“座下是新任侍讲归大夫吗?”刘枢开口了,嗓音清脆又果断。

归灿俯了俯身,回道:“正是小臣。王上玉体安康。”

刘枢讥道:“本来不安康的,归卿一番讽谏,也得安康了。”

归灿瞧着刘枢健康红润的脸,哪里像是带病的样子。他微微一笑,知道汉王心里有点小怨气,就继续恭谨回道:“是臣驽钝,王上抱恙还来进学,拳拳之心,汉室之幸。”

他从不将这类小孩子的讥嘲放在心上,何况家里还有一个更伶牙俐齿的妹妹呢,早就习惯了。

不等她应答,归灿便翻开了今日要讲的竹简,又扫了一眼奉常司为汉王安排的教学纲要,上写着“读凯风一篇“的字样。

“王上既然来了,便读书吧。”

本来归灿作为新任侍讲大夫,头几节课只有陪读的份,课业全都由资历老的大夫为汉王讲解才对,无奈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还留在昭阳殿,便只能越俎代庖了。

他看着这些学案,心里有点疑惑,几日前他领到学案的时候,就心想汉王已经快十四岁了,怎么还学这九岁小儿的课业?果然如坊间传闻的,汉王愚钝不思学业么?

他说话的时候,闻喜也上前替汉王把竹简翻到该讲的那一篇,随后听归灿讲道:“王上上一回读到《诗·柏舟》一节,今日该读《诗·凯风》一节……”

才开讲一句,刘枢的脸上就出现了明显的烦躁情绪,打断他道:“这《凯风》都学了多少遍了,还用读吗?无非就是——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

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

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

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

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就这几句而已。怎么又学?!”[注]

这一下把归灿惊到了,刘枢方才读那几句,朗朗上口,句读得宜,每一处的平仄韵脚、停顿语气,都断的很对。

可不要小瞧读经一事,竹简记事没有任何标点,依汉国制定的王宫教育,王子王女在儿童时要首先学会句读和基本的词类意群,才方便以后阅览大量陌生书简,通常是五岁开蒙,先会读《孝经》,解义,七岁会读《进学解》,解义,读到九岁上,便读《诗》。

于是归灿心里纳闷,“王上已然读的这么好,为何奉常司还要如此安排课业?”

他从惊讶中回过神,试探着问道:“敢问王上可会诵?”

只见刘枢不耐烦的哗啦一下卷起竹简,脱口将一篇《凯风》滚瓜烂熟的背诵出来,也是一字不差,背完以后,以一副小孩子特有的得意又鄙夷的眼神看着归灿。

归灿被她看的不好意思,又拿一篇没有学过的《三传·齐民》请她读,刘枢接在手里,只略微圈点了片刻,便流畅的读了出来。

归灿很是诧异,这篇文章十六七岁的世家子女都未必能读得好。

“归卿可测验够了?”刘枢闲闲的觑他。

归灿被刘枢的神情弄得略微尴尬,有点难堪的说:“小臣不敢,看来……王上六岁的时候就开始自己读书了吧。”

“哼。”刘枢瞪他一眼,“寡人四岁就会读!”

“……”

归灿又是尴尬又是好笑,只得拜了一拜,道:“小臣惶恐!王上颖悟非凡,常人不及也。”

虽然窘迫,但他还是继续追问道:“小臣方才聆听王上诵读《凯风》雅言,至于其大旨概意,可否也再请教王上一二?”

刘枢对曰:“这有何难,寡人遍览诸子解说,谓我汉室以礼治国,孝为礼之首,当以此文谨记。此篇是说古有七子之母欲再嫁,以夏日长养万物之风,来喻母亲慈心,极言母亲抚养子女之辛劳,又以棘薪长成譬喻七子长大成年,无需母亲操劳,可以反哺侍奉母亲之孝心。”

听到她如此解释这篇文,归灿点了点头,心下更加确定了,王上并没有落下课业,更不似坊间传闻的那般愚蠢。

本来理解到这一层便已足够,但归灿心生一念,想继续试探下去:“王上遍览通议,小臣极其佩服,但也有一二私见请教。”

刘枢目光一闪,知道他这是要和她谈真学问了,“讲。”

归灿道:“即如《凯风》一篇,说孝义为大,只是第一层,以小臣看来,此篇中七子之母想再嫁,七子心中实为自责,方成此篇。”

刘枢疑惑,拧着眉毛问道:“自责?哪来的自责?”

归灿笑了笑,继续讲说道:“试想古人嫁娶,养到七个子女成年,母亲也该有五六十岁,为何突然想再嫁?所谓‘不安其室’,以常情推之,概因家中子女饮食侍奉不称其心尔,才欲再嫁,七子得知,心里愧疚,自认不孝。此是第二层,于是便成讽谏之诗。”

讲完以后,抬头再看,只见刘枢一副思量的神情,片刻,觉出味来,颔首道:“归卿所言极是。”

“不过,”刘枢疑惑道:“这《诗》文几百篇,寡人从九岁学到如今,听了没有十遍也有八遍了,为何其他侍讲大夫无一人讲到这层意思呢?归卿是从哪里看来的解释?”

“这……”归灿一时语塞,同时心里也疑窦丛生,他想不通,为什么一册《诗》,奉常司要安排汉王学十来遍?以王上天资,其实早不该停在这里了啊。

他正想着,殿外传来一声悠长的报时声:“巳时正点!”

王宫里每个时辰都有“鸡人”到各个宫殿报点,转眼一看殿角的铜壶滴漏,也确实显示着正点。

于是归灿朝上拜了四拜,准备退出去,“王上今晨进学毕,小臣该告退了。”

“不,等等。寡人才来不到半个时辰。”刘枢正听到兴头上呢,哪能让他走,她已经很久没有对课业提起过兴趣了。

“下一篇是《匏有苦叶》,归卿也接着讲了吧。”

归灿却没有照做,而是顿首道:“王上,王公进学,礼教有分,定序有别,概‘春秋教以礼乐经史,夏冬教以诗书祀铭’,您每日每时所学课业,均由奉常司、太常司巨细安排,恕小臣不敢逾制。”

刘枢知道他说的在理,礼法大过天,她也没理由强留。可当归灿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的时候,一股吃瘪的气又涌上了她的胸口。

“侍讲大夫竟然不听王命,说走就走了,果然归氏之臣都是顽固之辈!”她一路上气呼呼的抱怨,完全忘记了是自己旷学在先。

闻喜忍住笑,近前规劝道:“王上,归大夫只是依制行事,您接下来一个时辰还要去上林围场学习骑射呢。”

刘枢一听,又喜笑颜开了,“骑射,这个有趣,快快安排。”

汉室王子王女的教学规制,使他们从出生起就有学不完的课程,身为王族,要比公卿学得更多,礼、乐、射、御、书、数等等技能都须有所涉猎。

尤其要精通《诗》、《典》、《大诰》等有助于撰写外交辞令和朝廷公文的学问,武艺方面,还要擅长剑术和骑射,正所谓“君子不剑不朝”,天下哪有不配剑的国君呢?文武兼修,礼义皆备,才能基本胜任一个王该做的事情。

哪怕,在某些人的设计中,她只是一个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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