哔哩文学

繁体版 简体版
哔哩文学 > [鲍德温四世中心]白马、草药与苍鹰 > 第39章 三十九

第39章 三十九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我在霍布雷德镇过了一周,手边繁杂的事务渐渐开始减少。死者得到了埋葬,伤员也不再增多,本地的医生和修士完全可以照应过来。

埃林还不能穿上特制的木腿行动,但他可以起身,在侍从的帮助下简单地自理了。此时他的伤口还是一动就会崩开,因此不能踏上回程,而我没有守下去的必要了,烧退了,伤口开始结痂,只要护理得当,便不会再危及生命。于是第二周刚开始,我便向他辞行。

“你要回耶路撒冷吗?”

“是的。”我点点头,“你有需要我转交的信件或文书吗?”

“我……”埃林落寞地注视着断肢,良久才抬起头问我,“我还能回去当侍卫吗?”

“坦白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经历了这么惨烈的一场战事,鲍德温会不会还像之前那样,一意孤行、不容置喙地把可能受伤的人从身边推开来,选择他自认为的最优解。

“我会好好锻炼,尽快穿上假肢站起来的!”

“不要着急,至少要恢复三个月以上。”我急忙摆手,决定把他手边的木腿先收起来,“鲍德温……我是说,陛下,可能不会再让你上战场,但他绝对不会忘了你。”

“啊?”埃林半信半疑,在我抽走那一截木腿时还拦了一下。

“我觉得他很可能会给你写信。”我又想到鲍德温最近视力在变差,写信或许会更艰难,就建议说,“要不你先来写一封?要是陛下先写过来,可就显得有些……”

“尊卑倒置。我知道。”埃林愉快地接受了我的建议,要来了纸笔,没再要求帮忙,自己用双臂支撑身体翻了个身,兴致勃勃地开始涂写。我看了几眼,发现这孩子的拉丁文书写很不错,就在一旁安静地等着。

之后,我按计划踏上南下的行程。

自从国境东部发生战事以来,我一直跟随军队奔走,至此已过三月有余。离开麻风医院太久了,我有点放心不下之前照管的病人,进城前便先在城郊停了一下,去到医院看看。

穆萨看到我时吃了一惊,险些没认出来。因为我不仅又瘦了,还晒得很黑,□□的坐骑也换了一匹又黑又瘦的高头马,看起来“还以为是死神骑着送葬马登门了呢”。

“差不多。我这趟下来,手上的人命又添了几条。”我阴郁地回道。

“这边也是。出去的人回来还不满三成,我差点儿算上一个你。”

我坐下来,接过他给我倒的水,刚喝了两口,就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人事不知。

之后几天,穆萨以我累坏了,需要休息为借口,把我赶到后院去做一些给修士打下手的杂活。我手里那封从霍布雷德带回来的书信,他也找了跑腿的人送出去了,似乎铁了心希望我少干事,多休息。我这样过了两天,到底是有些奇怪,直到我来到前院,发现穆萨三言两语,把一个修士模样的人打发走了,这才意识到不对。

“那人是来找我的?”

“不是。”

我察觉到他的目光略有躲闪,垂睫的一瞬间,扫了一眼手边的抽屉,便不依不饶地上前追问:“你有什么事在瞒我?”

“哪有,你想多了。”

穆萨摊开手,刚想摆出一个“无奈”的姿态,不料我错开一步,到他身边拉开了抽屉。

“咦?你干什么……”

他伸手拦了一下,没拦住,我抢先一步,把抽屉里的纸卷抽了出来。

“聘任书?”我看清了上面有我的名字,也看到落款是御医总管阿尔弗雷德,“你藏起了我的聘任书?”

“……对。”穆萨眼见事情败露,也不再隐瞒了,咬咬牙,梗着脖子回答道,“我就是不想让你去!我们医院的医生,凭什么要被他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我气急了,攥起拳头用力地锤了他的肩膀,令他坐倒在地,带倒了身边的椅子。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在附近房间休息的杂役都出来了,素日寡言少语的小拉撒路,见此立刻冲到我们中间:

“有……有话……好好说。别……别动手。”

“我不明白……”穆萨揉着肩膀,慢慢扶着椅子站起来,“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如此生气?”

我低头看落款下的日期,发现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前了。诚然,那时我还在霍布雷德镇,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回去。如果知道向来骄傲自大的阿尔弗雷德会低头,向我主动发出聘约,我一定会抛下一切,快马加鞭地赶回来的。

因为这一切的改变,定是出于鲍德温的病情。

“你该在我一回来就告诉我的。”我冷静下来了,悲伤替代了愤怒。我把聘任书卷起来插到腰间,这就打算牵马出去。

“塞利姆。”穆萨在我身后再次开口,声音止不住地发颤,“我不想……还记得吗?我们之前是七个人。现在……就只剩三人了。”

我明白。我轻轻点头,依然不管不顾地走了出去。越过屋檐,头顶便是广阔无际的天空,天边的红霞颜色那么深、那么浓,似乎遥远的天空也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战争,流出的血水染红了天幕,浸透了云片。在人生最初的二十年间,我失去了四位同伴,不到十年,又四位。到什么时候,人间的征战才能止息呢?这片被血层层浸染的土地,是被我们称之为家园的地方。而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的后代,何时才能意识到,人与人之间并无差别,是同样生于斯长于斯的,血肉铸成的同一种。

我到圣墓教堂去见希拉克略大人,尔后又到圣约翰医院找御医总管阿尔弗雷德,没费多少工夫,就重新拿到了御医团的金属徽章。我把它别在圣拉撒路骑士团的小旗上面,珍重地藏到医药箱的最深处。

这天傍晚,我便被带去见鲍德温。与前几次的会面截然不同,帐中人没有起身,也没有答话,我走过去慢慢掀开帘子,只看到一具安静的,被疾病侵蚀得轮廓模糊的人形。我几乎不敢相认,鲍德温穿着日常的白衣,身形单薄如纸,露出的手脚皱缩扭曲,脸孔中央凹陷,像是火焰燃尽,余下一摊冰冷的残蜡。

“蠢货,别在这里流泪!”

科林用力踩了我的脚,上前放下帘子,对近侍吩咐几句,匆忙地结束了诊治。

据科林说,自那一次摔倒过后,鲍德温再也没能站起来,日常饮食都需要从旁帮助。他的身体像是到达了极限,时常在断断续续的高烧中陷入昏睡,在那之后迅速衰弱,无力回转。

这是我最不愿意面对的时刻,麻风病人的最后时期。

一般来说,到了这种地步,最多不过一年,病人便会结束被疾病折磨的一生,从高烧和脱水的虚弱中解脱而去。有的人会在这期间发狂、歇斯底里地挣扎,直到碰坏血管或内脏,咒骂着不公的命运,颇为不平静地步入大限时刻。但更多的人,就像现在的鲍德温,只是昏昏沉沉地发着烧,麻木地注视着头顶的天花板,一天一天地数着为数不多的日子。不论是何种情况,都是一段漫长而煎熬的路程。

我回到阔别三年的,荒败的旧居所,意外地发现院子没有人打理,残存的药草和野草一起疯狂生长,彼此交叉、堆叠在了一起。割断一丛一人多高的香蒲后,我发现角落里的曼陀罗还留有几株。硕大的悬垂花朵早已开败,新长出了浅绿色的,带短刺的果实。想必到了秋天,就能结出深黑色的种子吧。

我犹豫了一阵,没有动手砍伐它们。

过了几天,鲍德温终于醒转了,尽管体温很高,口唇开裂,他还是尽量用轻而清晰的声音发出指令。他命人把居伊叫来,将军队的最高指挥权转授出去,又命令居伊带兵巡逻,防守王国的北部边境。我和御医总管过去时,他已经把力气耗尽,再次陷入了昏睡。在那之后,我们做了检查,发现他的瞳孔已经不再随着光线而变化——鲍德温彻底失明了。

坦白说,我们对此早有心理准备。鲍德温的视力一向不佳,前两年更是急剧衰减,唯有左眼可勉强视物。总有一天,周围那圈灼烧的岩浆和火焰,会尽数倾入蔚蓝的湖泊,蒸干里面的水分,剥夺曾经的清澈明亮。这种情况势必是令人难以接受的,许多人都提前备好了应对之辞,却没料到,这一天到来得如此平静。

“你知道目盲是什么感觉吗?”鲍德温体力恢复一些,居然主动挑起话头,“并不是天黑了,视野一片漆黑,而是突然感觉不到眼睛的存在了,不知道要通过哪里去看。”

“听起来……你像是在谈论一种新奇的人生经历。”我苦笑着作出回应。

“算是吧。”鲍德温的声音很低很沉,气息不稳,并不在口舌上流转,而是直接发自肺腑,“好了,去把‘小希腊’叫来,是时候听完那两首民族长诗了。”

我出去把年轻的翻译官叫进来,他夹着两本厚重的书册——《伊利亚特》和《奥德赛》。鲍德温此前视力尚好时,一直没有耐心去读,认为古希腊语晦涩,其中的浪漫叙事压过了军备知识,不够实用。然而现在,他有时间去慢慢了解,却再也看不到早霞的玫瑰色手指,抚过神话里的黎明天幕了。

到能勉强下床,由人左右搀扶着站起来,到圣墓教堂去主持弥撒仪式时,鲍德温还顺带去了一次马场。在发现自己难以独力坐在马背上后,他干脆利落地放下了马鞭,将那匹乖顺的白马——没有赐名,送给了一直以来照顾它的马童哈桑。

“它的使命完成了,也没有死在战场上。”鲍德温的声音藏在面具后面,更显低沉,“多好。”

“陛下……”我感觉这不像是好。发现他走路有些踉跄,抢过其中一名侍从前去搀扶。

“苏莱曼,我没有遗憾了。”声音更轻了,耳语一般,“最后一战,是我赢了。停在这里,有何不好?只要西比拉和居伊……还有小鲍德温……”

“西比拉快要生产了,小鲍德温才四岁……”我语无伦次地说着,刻意压低的气声,像是夹着一丝抽咽,“请你……”

“西比拉……哦,真好。”鲍德温的声音终于明亮了些,“是春天吧?到那时我该去亚实基伦送上祝贺……也把小鲍德温带过去……对了,该给他选一匹……”

“慢慢来,不急。”

深秋时节,我将收获的曼陀罗种子放入碾钵,细细碾碎。黑色的种子在药杵的研磨下纷纷破碎,迸出的粉末却是洁白的。

我反复研磨,反复过筛,总也不能把黑色的种皮从白色粉末中尽数剔除。这瓶黑白相间的粉末最终放在了药箱最隐秘的夹层,我在瓶塞上刻了一具羊头骨,作为提醒。

这一年冬天,鲍德温的身体依然没有明显好转。居伊代掌军权之后,渐渐开始参知内政,终于在深冬时节,说服长老院把关押着的雷纳德放了出来——“事情已经过去半年了,我想雷纳德伯爵也该吸取教训了,王国西境无人把守,我们需要手腕强硬的人来带兵。”

雷纳德被放出来后,萨拉丁闻风而动,带兵离开了开罗,前去把守大马士革的门户。圣地情报网密布,消息总是会不胫而走,敌我双方都知道雷纳德近两年在不断地购买木材,暗地里制造攻城器械。所有人都知道,他为人锱铢必较、心胸狭隘,不是会对过往的仇怨善罢甘休的人。鲍德温近来放权,应是让他找到了可乘之机。

短暂的和平过后,战争再次爆发。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123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