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的喜悦被一场争执化为了乌有，荔枝沉默的拉着锦觅离开房间，和几位芳主不欢而散。

蜀山之上皆是有法力的人，二人也不必徒劳使用幻术，保持着幼童模样手拉着手在草丛里散步。

梅花芳主所抱怨之事，他们并未参与，也没有了解整件事的始末，此时冷静下来，难免有些自责。

“狐狸仙说咱们是多管闲事，费心费力帮助凡人，没有几十年他们就全忘光了。”锦觅喃喃低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莫名的想生气。”

俩人外表是娃娃，在人间行走却已有几十年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亲身经历都不在少数。丹朱以为她们会很快习惯，既而像她们的师长一样，成为超脱于物外的“神仙”，事实却是二人高开低走，越来越低，连凡人打架都能共情。

荔枝道：“去看看先生们吧。”

白水学院，是开在蜀山脚下的一所学院。

徐长卿原本是顾不上教育这块儿的，蜀山以前也没接触过这行。

可自从他执掌人间的消息扩散开后，老百姓们都找理由集中往梁州跑。

他前一刻忙着解决投奔者们的衣食住行，后一刻就听说这群人打架斗殴闹出了人命，一度忙的焦头烂额。

自立为王的地头蛇吴大鼓一通暴力镇压，接管了治安。和蜀山相互配合之下，实力暴涨。明眼人都知道对方行的是假公济私。温饱思□□，他这是要做名副其实的王。

其他人本以为蜀山会做些什么，可却迟迟等不到动静。于是东边的西边的南边的北边的大大小小的山寨，诸侯，将军，土匪们，都蠢蠢欲动。

洛霖为此特意询问过，徐长卿的回答，却让他心神荡漾。

“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古如是。”

这是极其标准的答案，洛霖却听出了局外人的淡然。

“徐掌门即是天下之主，怎能让某个势力肆意发展，长此以往，蜀山如何压制？”

“为何要压制？”徐长卿摇头：“万物作焉而不为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洛霖哑然，《道德经》他当然懂，蜀山修道众所周知。可徐长卿作风一向刚强，对着其他界的头头脑脑，他就从来没怂过，什么时候都是一副生杀予夺老子说了算，其他人通通闭嘴的独裁者形象。虽然每天张口贫道，闭口施主的，可原来，他真的只想当个道士？

“请教徐掌门，您是如何定义人间之主的？”

对于这个称谓，徐长卿淡小笑着摇了摇头：“蜀山的宗旨有两个，侍奉与守护苍生。除魔卫道，扶危济困是我们的本分。面对其他五界的欺凌，自当挺身而出，至于治国理政，逐鹿天下，非蜀山之能。在下相信，若去除这些非人的干涉，自会有德才兼备之人御极天下，泽被苍生。”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洛霖被这种从未见过的境界震慑，他迷茫的问出了自家陛下天天为之烦恼的问题。

“若地方势力力量过强，蜀山地位如何稳固？”

“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沉默半晌，洛霖方才吐出四个字“上善若水。”

男人长揖一礼，诚恳道：“受教了。”

神界与天界分别持有两套不同的价值观，凡间亦然。这些区别体现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最具代表性的事件便是数十年前的敛蕊之劫。

凡人可以转世投胎，生老病死可以提前设置。神魔妖仙都是长生种，他们不会以百年衡量一个生命个体，完全不能理解不了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的珍贵。而与之伴随的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更加无法感同身受。

徐长卿意识到了症结所在，却对此无能为力。仙凡有别，其间的差距非个人之力可以弥补。

白水学院并不在蜀山名下，它是敛蕊之劫后第一所兴起的学院。

瘟疫，天灾，战争，改朝换代……这些对于人间来说是不幸的，单独拎出一样都能造成人口，生态，文明的大面积破坏。悲哀的是，凡人的韧性让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伤害，历史上有一整套完整的经验可以抄袭。

蜀山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循环。

即使独自一人，徐长卿也愣是扛着天打雷劈抓着人界的名分不放。收徒弟，拉盟友，硬生生在勾心斗角和泰山压顶的夹缝里立起了蜀山的招牌。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胆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坚韧；绳锯木断、水滴石穿的毅力；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的品格，再加上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人生理想。

徐长卿，这位横空出世的蜀山掌门，迅速成为了黑夜里的启明星，乱世之中的活菩萨。

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他居然没有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草民们争夺县官之位，他无动于衷，诸侯与诸侯打仗，他不参与。一身单衣，一把长剑，徐长卿行走于人间，关心的仍旧只是扶危济困，降妖除魔。

那年，一位老夫子跋山涉水来到梁州，取“清澈如水”之意，创立了一座白水学院。

学生都是现成的，蜀山自己救回来一大堆的老弱病残无处安置，刚好让老夫子捡聪明的挑走。

这群人年龄跨度非常大，小的六七岁正合适，大的三四十岁，满口的大黄牙坏了一半儿。唯一的相同点，大家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谁也不嫌弃谁。

老夫子姓唐，上岳下辛，字书成。本是一位普通的老师，敛蕊之劫时，全靠周围人的接济度日。

蜀山的名声传开后，他毅然决然选择了背井离乡，自福州出发，带着学生们历时一年，方才来到蜀山脚下。

到处都是妖魔鬼怪，长生之术开始在凡间泛滥。唐岳辛亦如此，但他并非因为贪生怕死，而是学院的先生当真太少了。

他一直坚持在教学岗位上，数年不见，仍立刻认出了锦觅和荔枝。

“这件事，你们没有错，芳主们也没有错。”老人没有具体分析事情的是非，他只是点名了几人的立场，“为师是个凡人，现在虽然长生了，可思维，性情都是凡人的范畴。敬畏天地，相信人生苦短。你们作为我的学生，自然也受到了这样的影响。比如咱们学院的学生，每个人平均五年就可以毕业，学了本事，就立刻下山利用自己的本事成就一番事业。”

他示意二人如几十年前一般的身高体态：“成家治国平天下，哺育后代，含饴弄孙。就此结束一生。”

荔枝若有所思：“那些死去的人，我们其实是有机会再见的，甚至一千年以后，我已经有了让他们富贵一生的本领，如果一千年不够就两千年，总归凡人一直在轮回，无论哪一世，都可以弥补我们现在的遗憾。”

两个孩子沉默下来，深刻理解了唐岳辛所说的价值观不同的意义。长生者的世界其实就是这么简单，不是他们多么无情无义，只是凡间的大部分事情对于他们来说，都真的，太微不足道了。

“魂魄是生命之根，可转生之后，我却不可能是前世的我。”荔枝从已身出发，立刻发现了其中逻辑不对的地方。她抬手按压着心脏，据说前世的她以凡人之躯，便可以听懂花草树木的心声，可惜现在她已经不再具备这种能力。

唐岳辛微笑着看向门外，几只棕色的小麻雀在树枝上一跳一跳的，甚是欢快。

“人老了，有时候啊，就喜欢这些花儿，鸟儿的。我不让人撵它们，它们也就一直在我院子里搭窝教育雏，嬉戏捉虫。”

两个孩子随着他的话语，目光也落到了躲在树叶中的小玩意儿上。

“我瞧着高兴，心里欢喜。只是，也仅此而已啦，更多的时候，我读书写字，教育学生，忙的不亦说乎。

我没有时间注意哪只的羽毛最光滑，也没有时间分辨哪只的声音最清脆。但我想它们自己是知道的，毕竟，它们亦会择偶□□，生儿育女，就像其他每一个生命一样。”

就像凡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