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眼泪本质上是一种会发光的浮游生物。体内有发光腺体的小虫们会在夜晚发出盈盈蓝光,那是它们与同伴集合的信号,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温度下,在海面上冒出头,随着海浪此起彼伏,欢快跳跃。
但在人类的语言体系里,蓝色代表悲伤的、忧郁的,所以才把它命名为蓝眼泪吧。
美丽的事物总是很难得,蓝眼泪的神奇之处不只是在于它的美丽,也在于它的不确定性。正如此刻,我们知道它会出现,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也不知道在哪出现。
为了“追泪”,亦柔租了辆电动摩托。
摩托车小巧可爱,马卡龙配色。亦柔支着她的大长腿认真整理海绵宝宝的头盔,带好后又把另一个派大星的头盔递给我。
“你喜欢粉色的对吧。”她指了指我包上挂着的粉色配件:“我看你的配饰都是粉色的。”
她果然心里有我。
虽然“觉得某人喜欢我”往往是错觉。
海风咸湿,空气里有热带植物的味道。小摩托有些拥挤,在得到允许后,我揽上了亦柔的腰。
隔着薄薄的布料,肌肤快速升温,晃动的身体靠近又远离,我的思绪克制又放纵。
夜色成了最好的伪装,我看向她的目光终于不用再躲躲藏藏。
我不敢那样肆无忌惮地环住她。不敢把那些养在阴暗潮湿地方、小蘑菇似的心思曝露在阳光下。
她是我好不容易等来的飞鸟,我不允许出现任何会把她惊走的可能。
夜色渐深,一个一个码头找过去,都没能见到蓝眼泪的身影。
可我一点都不失望,乘兴而至,兴致而归。
我想要来看蓝眼泪,我喜欢的人陪我来了。
这就足够。
到达最后一处港湾时,美好不期而遇。
起初只是远处海面上落下的星星点点,直到海浪将它们托起,荡漾着,追赶着…
等靠近岸边的时候,将整条海岸线都染成冰蓝色。
巨大海浪涌起,再重重拍下,溅起无数星子。
亲眼见证此情此景,我只想尖叫。周围有人在踏浪,我想拉着亦柔加入。
却被她反手扣下:“蓝眼泪来的时候会携带大量的细菌和病毒,还是不要靠近吧。”
她的表情过于认真,很难不被说服。
“…有道理。”
然后我们就在海岸边上寻了个地势高的地方坐了大半夜。很长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眼前潮起潮落。
眼神不由自主瞟过去,看到微微皱起的眉,她看着远方陷入沉思,突然发问:“你初一那年,在学校的紫藤花架下,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望向我的眼睛:“是和朋友吵架了吗?”
初一,紫藤花架。哦我想起来了。
我和亦柔上学的时候,初中部和高中部在同一所校园里。她说的那个紫藤花架就在学校自行车棚的对面。
我和她都走读,但高三有晚自习,会比初中部更晚放学。我们偶遇的机会只有中午取自行车的那一会时间。为了每天能在中午放学偶遇她,我专门学会了骑自行车。
至于在紫藤花架下哭过,大概只有那一次。
那时候我刚上初中,因为性格内向被同学孤立。班上有个女孩儿,她化妆、穿奇装异服、追求同班的富二代男同学…大家都说她是“小太妹”,自然也孤立她。
我跟她原本没什么交集,只是因为在班级门口看到她被别的班的女生扇了一巴掌,打人的女生我认识。
后来教导主任来班里问,有没有人承认看到有人打了她。只有我站出来。
别人都说我傻,说那个打人的女生有校外混混朋友,肯定会来报复我。
确实来了,有天他们在学校外堵住我,想揍我一顿。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抄起砖头就往他们脚边砸。
紧握的手插在兜里,只是为了不要抖得太厉害,硬着头皮装冷静道:“你们要知道,会咬人的狗不叫。”说着又弯腰捡了块砖头。
可能是没见过闷葫芦发飙,对面的混混们身体动作由进攻转为防御,有大着胆子的串掇领头人:“让她砸,我不信她敢动手。”
攥紧砖头的手生疼,当时仅存的理智告诉我,不能砸下去,那群人的人生不值得我用前途陪葬。
就在这紧要关头,巷子里又扔进块砖头,落地一生闷响,碎片四溅,好巧不巧砸在那群混混脚边。
他们以为我有同伙,撂下句狠话便撤了。
自从帮了那个女生之后,她就经常向我示好。我发现她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不堪,就接受了她的好意。
其他人看在眼里,认定我们是“一伙的”,把对我的孤立转成霸凌。
女孩因为忍受不了霸凌,最终选择投靠曾经欺负过她的以富二代男同学为首的小团体。
那天在紫藤花架下她问我:“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我赌气反问:“我们什么时候是过朋友?”
转头却哭得稀里哗啦。
给亦柔讲完这个故事,感觉气氛有点沉重,我又额外给她讲了个“彩蛋”。
“就之前想揍我的那帮小混混,听说当天晚上就被揍了。”
我做出仰天大笑的夸张动作:“只能说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啊。也不知道是谁在传,说是我找人揍的,所以哪怕后来我被同学欺负,接受到的也只是冷暴力,没人敢真揍我。”
我感叹:“也不知道是哪位侠义之士暗中助我。”
亦柔轻笑:“说不定是只不会叫的狗。”
“嗯?”我在她眼中捕捉到一丝狡黠。
亦柔生硬转移话题:“你说过要请我吃饭的,什么时候?”
窃喜,我们还没分开呢,她就开始期待下一次约会了吗。
*
我和亦柔的第二次约会很偶然。
由于工作原因,我收到了合作伙伴送来的老唱片展的赠票。
那个展子收藏了很多8、90年代的黑胶唱片,各式风格都有,不限国度。我没有什么音乐细胞,除了给合作方面子,主要是附庸风雅,顺便听听能拍卖出8万块钱的黑胶唱片,到底是个什么音质。
展厅很小,没几分钟就能逛完,来的人也很少,三三两两聚集着,半晌不挪地。
时间在这个复古的展厅里仿佛生了锈,不紧不慢地溜达。没有敲击键盘的声音和讲不完的工作电话,唯有缓慢悠扬的乐声,这在北京已经足够奢侈。
里面的藏品大多都是私人收藏,大概策展人喜欢邓丽君,专门留出地方摆放邓丽君的唱片。
在一幅邓丽君身穿紫红色旗袍的海报下,我看到了亦柔。
她坐在老式唱片机前,戴着头戴式耳机,似乎沉浸在音乐里,或者只是在发呆。靠近时能隐约见耳机漏出的《甜蜜蜜》的曲调。
隔壁供人休憩的房间摆出茶歇,客人们移步到那喝茶吃点心,原本人就不多的展厅里空了大半。
亦柔向我的方向看来,摘耳机的时候弄乱了头发,但她的头发实在乖巧,哪怕不待在原位,也是另一种韵味。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学姐喜欢邓丽君吗?”
她回道:“我妈妈喜欢,我替她来看看。”
我建议:“那应该请阿姨来的,这次展有邓丽君的珍藏版唱片,顺便还能在北京好好逛逛。”
她低头思忖:“她,来不了。”
我觉察出亦柔眼眉间似乎藏了不可言说的哀愁,以为自己又说错话,赶忙道歉:“对不起,我…”
亦柔解释:“她在国外。”特意看着我补充道:“身体很健康。”
…我是会聊天的。
耳机里传来微弱的音乐声,仔细辨认能听出来歌曲从《甜蜜蜜》切到《漫步人生路》。我转移话题:“听过不少版本,还是喜欢邓丽君版的漫步人生路。”
顺手拿起旁边的耳机,只是不知道不小心碰到了哪,音量突然变大,震得我整个人发懵。
下一秒,耳机被摘下,亦柔双手捧起我的脸,手指轻轻按压耳朵。她的指尖凉凉的,很舒服。
“现在有好点吗?”她关切道。
我贪恋她此刻的温柔,实在想说没好,但也没那么娇气,只能乖乖点头。
还剩最后一个外国展厅没有逛,去那之前亦柔又拍了些邓丽君展位的照片,准备发给她妈妈。
不知道她妈妈会是个什么性情,什么模样的人,亦柔身上应该会有她的影子吧。
趁她拍海报的时候,我偷偷移到侧面,试图找到最适宜的光线拍她。
“学姐看这里。”
镜头里的亦柔有些拘谨,犹豫着摆了个“剪刀手”的姿势。想到之前看到她在新闻里的照片都是满脸严肃、不苟言笑的,此刻就显得特别,可爱。
逛展间隙,我拿出给亦柔拍的照片,越看越满意。照片上的脸和记忆中光荣榜上的脸重合,她还是那个她。
她这张脸完全不需要美颜,加个滤镜就很好看。把照片发给她后,我还另外P了版加小猫脸红特效的,仅供自己珍藏。
外国展厅里有几张电影金曲的唱片,里面收录着经典电影的主题曲或插曲。令我惊喜的是,里面有一首我特别喜欢的歌,法国电影《初吻》的主题曲《Reality》。
这部电影也是被誉为“法兰西玫瑰”苏菲·玛索的代表作。
电影里有个经典桥段,在热闹嘈杂的派对舞池里,情窦初开的女主角本百无聊赖轻晃着身体,下一秒被心上人戴上耳机。
世界寂静,舒缓浪漫的曲调流淌出来,那一刻,就连心跳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犹豫许久,我找准时机,笨拙地复刻那个经典桥段,把耳机戴到亦柔头上。
过曝的阳光在我们中间蒙上一层纱,这让我有勇气盯着她看。亦柔的脸和年轻时候的苏菲玛索有些神似,只是她的眼睛更具中式古典韵味。
“这首歌…很好听。”她呆了许久,淡淡评价道。
唉,她果然还是没懂我的意思。
期待她懂,又怕她真的懂了不知道怎么应对。
酸甜苦咸,个中滋味,都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罢了。
“在想什么,是不舒服吗?”亦柔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啊,没什么,就是想起来上次说过要请学姐吃饭的,我改天提前约你。”
她思考片刻,认真道:“不用改天,如果你方便,就今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