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常年颓丧的声音难得中气十足了一回，梵筠声分辨了会儿才听出来，是迟何的声音。

看这情况，那无名黑暗中已经被关押了不少人，刚刚伸出来的那只手显然是想把他也抓进去。

莫非...此处便是魔族的据点！

梵筠声不敢多想，将识海中剩余的十张符印迅速融合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金色符纸，他再次驱动这符纸，再次打入那事先规划好的阵眼位置。

这一次，符纸并没有再弹开，而是和那股看不见的力量撕咬在了一起，像是明与暗的交织缠斗。

很好，至少暂时牵制住了！梵筠声回头，那黑掌似乎已经缩了回去。

他急忙凝神催动成契的契印，以神识做桥梁告知了戚岁安这边的情况，自己则打算回黄金楼搬救兵。

谁知就在这几个瞬息，黑暗的角落处发出无数道野兽嘶吼般的嗥叫，似夜间受袭的狼群，一边向外界与同伴传递着求救信号，一边又被困在某处，无法挣脱，只得更加悲戚地哀鸣。

这声音与梦华之中鬼魂魂魄撕裂时的凄厉叫声类似，如果是以前。梵筠声听见这声音只会嫌恶地绕路走，可现在这些声音里很可能有迟何！

援兵未至，他却顾不了那么多了，急忙向声音来源处奔去。

却还是慢了一步。

那此起彼伏的哀鸣戛然而止，眼前忽有火光灼烧。梵筠声闭眼躲了一瞬，再睁眼，原来也只是梦华里的一处熊熊燃烧的尸山罢了。

所以这个角落原本与其他区域无异，只是被那处黑暗占据了一角。现在那魔族阵法下的黑色角落不知是紧急逃逸，还是带着被拖进了黑暗中的魂魄们一同自毁...

梵筠声更倾向于前者，也希望是前者。

*

人界，漆梧城。

此城为旱地，终年烈日高照，据说与那魔族地界相近。

只不过那魔族地界被仙家以及魔族自己设下了多重障眼法，寻常人不可能找到入口。

三三两两的过路人中，几个包裹得格外严实的旅人四下张望了会儿，走进一家客栈。

身着深紫色衣袍的男人率先坐了下来，兜帽将他的面容遮了大半，他似乎也没有要放下兜帽的意思。

他坐下后，身后半步处，另一个格外高大的男人挨着他坐了下来。这距离令所有举动显得格外亲昵熟稔，可他身子挺得好生板直，有种刚正不阿的气质，不由得叫旁观者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想多了。

这二人落座后，便听那紫色兜帽下传出来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二姐为什么跟来？”

对面，一人烦躁地踢了脚长凳，拉着自己肉粉色的纱质帽拢，“闲的没事。”

梵筠声装作似懂非懂地迎合：“噢~也是，”他压低声音，“二姐连涤觞小阁都拱手与人了，而今确实清闲了不少。也好也好，长假完了还是长假，来年你我可争一争这黄金楼第一闲人之名。”

此三人坐一桌，东拉西扯了会儿，门口又来了几人。

跑堂的小厮纳了闷儿，今日这苦楚之地竟还有不少访客。

曲鸳大步流星地迈进门槛，目光不经意地扫视一圈，带着身边二人在梵筠声他们邻桌坐下。

她身旁的素衣男子眉目温柔恬静，微笑着为她斟了杯茶。

是了，此行共六人，梵戚二人与梦华只因果早已脱不开干系，曲鸳城主夫妻二人则是因为此行重点调查的地方正是他们生前所居的漆梧城，便携一心腹衙差同往。至于芙倾...暂且不作他想，就当是出来散散心好了。

他们来之前便已分工明确。梵筠声戚岁安他们俩那了不少寻踪符箓，将从阎王指引的地点为中心四散安插过去。要寻得魔族踪迹，自然也要魔族用魔气驱动符箓才可行。

终究是魔族韬光养晦太久，在外界销声匿迹，一现身便做了票大的。按综合实力来看，地府不是他们的对手，阎王已经去向仙界搬救兵了。救兵到来之前，他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而曲鸳夫妻二人是原住民，对此地往年的风土习俗自然了解甚笃。据她二人所言，他们尚在人世之时，漆梧城的确也是常年裂旱之地，却从没听说过与魔族有过什么关联。后来漆梧城逐渐繁荣起来，有很大一部分功劳也是来源于他们二人教授的新型播种之术。

今日故地重游，此处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那秃秃然的光景，目之所及别说人了，活物都没几个。

夫妻俩倍感悲凉，决心化愤懑为动力，弄清个中缘由。

一座本已欣欣向荣的城池，变故如此之大，这其中必有魔族从中作梗。

那日梦华变故陡生，援兵赶到之时，魔族早已收束了阵法，将数不清的梦华魂魄席卷一空。而阎王那边才刚刚推算出那金炉咒语有概率传送至人界的大致地点方位。一群人迅速拟好了方案，稍做准备便出发了。

临行之前，梵筠声问：“此事不用禀告衙主大人么？他现下已经回归，丁...冥主大人又初上任，我们若先斩后奏，拟绘那两城中几个难缠的恐怕又要多嘴多舌。”

除去南苋与曲鸳所在的南北两城，剩下两城才是真的不安定因素，喜欢阴着使绊子的货色。

阎王似乎早有预料他会说这个，摆摆手，“且宽心，冥主大人已将无冥城的掌权之徽交予老身，此事可以做主。”

“那，明大人呢？”

明砚历劫回来，虽说也检查了这些年地府的概况，依旧是那责任心大过天的明砚衙主。可前段时间他却将自己锁在幽惶城的新府里，既不飞升，也不任职，如今连无冥城的掌权之徽也被夺与他人。

这...梵筠声想到了重获新生的‘孟渝’。

阎王摸着胡子：“听闻这两日，明砚大人屡屡求见冥主，屡屡遭拒，昨日似乎心神动荡过甚，在榭居殿前直直昏死过去。”

不愧是阎王，梦华这边如此焦头烂额，幽惶那边的消息他还是照收不误。梵筠声大惊：“大人他没事吧？”

“应当无碍，毕竟新任天道冥主...那张脸，老身熟悉的很呐。你说是吧，筠声？”

呃...梵筠声该怎么告诉阎王，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也有他鬼使神差跑去幽惶城挖坟埋玉佩的一份功劳...

而他似乎就是阎王卜算天机后所得出的‘心念之人’。说白了就是，如果没有他惦记着丁漓，一切恐怕还会有别的变数。

“我们不过是被天道摆了一道。”阎王道：“天道若想让一件事成，那么普天之下所有人或物便都成了它的傀儡。你或许只是一时念起，天道却在你心里重复默念过千万次，催促你去做那件事。所谓‘鬼使神差’，常常可作此解。”

好嘛，小老头跟会读心似的，好一个无力的不打自招，连口吐真言的机会都不消给了。

朝拜时看到丁漓，或者说是孟渝，阎王便明白了。

入凡世历劫，的确是明砚与丁漓两人的劫。只不过，明砚始终是明砚，而丁漓不得已要成为‘孟渝’。

若孟渝只是孟渝，没有丁漓的灵魂，明砚与孟渝至多算是知己。明砚的历劫便会变得稀松平常，就像是封存了记忆上人间逛了一圈，回来便继续做那劳苦功高的无冥衙主。

可孟渝是丁漓，丁漓带着目的与更为全知的视角，把小明砚一点一点拉扯大，哄他积攒功德早日飞升，后来却是几乎拼了自己半条命，才终于攒够了能让明砚重新飞升的功德。

然而他爱上了这个自己付出颇多心血、也炽烈地、不管不顾地爱着自己的‘明子祯’。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从一开始的计划变成了今日套给自己的枷锁。

他爱上了子祯，却要送他回天上。

他爱的也只是子祯，地府那个温润冷清的明砚衙主不会这般目光灼灼，不会闹脾气翘着嘴等他来哄，更不会在烟花声响彻天际的雪夜里意乱情迷地抱着他拥吻索取。

明子祯和孟渝一样，像是一个影子，一旦历劫结束，尘归尘土归土，什么爱恨嗔痴皆作泡影。

你瞧，对于人生仿佛无尽寿的种族而言，历劫只是消遣。那些蝼蚁般的人们无比珍视的生的记忆与画面，对他而言却是虚幻。

丁漓若是这样想，大抵也与人间那些生机断绝的绝境之人没什么两样。

他会替自己做好善后之事，再力所能及地为‘明子祯’做点什么，便可以慷慨赴死了，就如同他此前真的做的那些事一样。

倘若丁漓只是天道横亘在明砚历劫之路上的一块垫脚石，那么故事到此为止就好。但不是，天道的本意似乎并非决意让明砚重回仙班。它似乎是抛下了一根分叉的树枝，玩味地旁观着虫孑的选择。

若明子祯爱上孟渝，可明砚没有，那么明砚回到地府，交接完基本事宜，便会如原计划般回到天界。而丁漓则会悄无声息地死去，渐渐的不会有人记得他的存在。无冥衙主与冥主之位自会有新的天道之人接任。

可若明子祯爱上孟渝，明砚亦然，那么明砚非但不会飞升，还会执着地寻找‘孟渝’的下落，等到丁漓死去，以孟渝的身份成为冥主......

梵筠声恍然：“我也是天道的棋子？呵，天道可真无聊。”

不过该说不说，天道的品味还不错。这等痴缠纠结的戏码，可甩芙倾的那些珍藏话本十条街。

转念一想，那他呢？他和戚岁安的相遇相知，天道看得可美？故事...可还有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