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这话，会客厅内一时无人出声。
梵筠声只能猜个大概。但这场‘审判’他毕竟只是个局外人，不好多插嘴。
他旁边的戚岁安却是实打实的疑惑：为什么，好像所有人的事情都发生在一千年前？那究竟是个怎样的年份？
呆呆的帅鬼开始他漫长而复杂的脑补。
自未赴开口后，阎王似乎是知道了什么，坐在那里沉思，胡子都揪掉了几根。
南荣锦看着这场面，笑了，“不会是想以沉默向本君施压吧？哈哈，诸位同僚真是可爱。可惜，本君最耐得住寂寞。”
未赴思索良久，想劝说小冥主改变想法，却不知如何开口。
最终，他打算再搬出那套‘地府不可一日无主’的老派说辞，希望还能管点用。
阎王却忽然道：“正如冥主所言，飞升成仙...也未尝不可。”
话噎在嘴边的未赴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忙道：“这不可......”
小冥主却看向阎王，笑意渐浓：“阎王大人，莫不是又窥得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冥主实是抬举老身，老身不过为冥主着想。这地府想来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若是可以，老身也想弃之而去，只是尚不是时候。”
小冥主却被勾起了兴趣，探身，“怎么，本君是时候了？阎王大人算到了么？”
这之后，关于冥主之罪的‘审判’就变了味。
因为...大家竟然开始讨论起了如何让才能更快得让小冥主攒满功德，飞升成仙。
一直默默旁听的未尽道：“依小冥主所言，您往日转化那些功德只能在偷偷进行，现在既已说开，那在场诸位便可各出一份力，效率是否会快些？”
未赴显然还是疑惑的，但阎王既然发话，他身为下属，便没有不从的道理。
确实是这样。南荣锦这一千年光阴全扑在修习补魂术上了，而其他的法术可以说是狗屁不通。那转化之术他实施起来极为费力，成效还差。不然也不会叫这么多功德平白溢散出来了。
“是个法子。可对外我们又该怎么解释？”
“这简单。”梵筠声张嘴就来：“就说，小冥主不谙世事，犯错乃无心之举。经三阎殿、五阎殿以及一众判官协商决定，即日起组织黄金楼诸位阎殿及判官，每日前往幽惶城，为冥主普及地府律法，教授冥主各项术法，以正君风。”
南荣锦嘴角一抽，这是把他当成人界那种需要请私塾先生的坏小孩了啊。
没想到其他人纷纷点头应和，“好主意，我同意，就这么办吧。”
只有未赴还怀着一丝疑虑：“可若小冥主真的飞升，那地府之主...”
说来说去，他才是唯一一个被那套老派说辞给困住的人。
阎王又开始打哑谜，只说：“无需挂怀，天意自有安排。”
未赴嘴唇紧抿，好，既然阎王大人都这么说了。
“我同意。”
至此，‘帮助小冥主转化功德飞升成仙'小分队正式成立。
聊完细节，又是未赴提出了被他们忽略的一点。
“此事已人尽皆知，现在判冥主无罪，那，南苋那边...”
说起这个，阎王看向他的眼神变得玩味，小老头眯着眼睛，一副猥琐做派，“主犯都从轻处理了，依我看，那从犯大抵是能‘疑罪从无’了。不过这些，还是由你自行定夺。”
“...是。”
未赴松了口气。
如此声势浩大的一场‘审判’，涉及拟绘、无冥、幽惶三城，被审判者更是地府之主，怎么看都不是该轻拿轻放的事件，最终却以近乎闹剧的形式收尾。
对此，阎王只道：天意安排。
*
小冥主的一众‘准私塾先生’纷纷散去，阎王独自去往黄泉路的入口边，张望。
他在接人。
来来往往的鬼魂之间，只有一个最为干净整洁，最像个人样。
阎王快步向那边走去。
“丁小衙官，真是好久不见呐。”
这鬼魂虚虚地向阎王这边行进着，身影近乎透明。
“阎王大人，好久不见。”
等靠近了，阎王才发现他的异样，“...嗯？你这是怎么了？魂魄受伤了？”
丁漓笑笑，“没事，不重要。”
反正阎王也不会是为他而来的，多半是要问与子...与明砚大人相关的事情。
他干脆自己先说了：“衙主大人大概还需几年才算历劫完成。我嘛...是个意外，的确回来的早了些。”
等再过几年，人界的明砚大人功德圆满，飞升成仙，也不会记得丁漓这个人了。
果然，阎王没有再追问，“那便回衙主府歇着吧。不过那儿多年未有人清扫，还需得你简单扫洒一遍。”
“好，我知道。”
丁小衙官飘忽着远去。
他还有事情要做呢。
不多时，从黄金楼各自散去后回到府院中的未尽便见到了一个奇怪的鬼魂。这鬼魂自称孟渝，身影透明得几乎要散了，却说要来领罚。
领罚算不得什么稀奇事，经他手判定完功过的鬼魂也会在他这儿领罚。他翻了翻因果簿，这孟渝的确在人间犯了事，可却还有一共犯，叫明子祯。
这二人徇私杀了数百人，乃大罪，应处以一百越雷鞭。
可这个叫明子祯的人尚在人世，按理，应该是等这二人都下了地府，在执行处罚。
这叫孟渝的鬼魂却说，能不能由我来替他将鞭罚一并领去？
倒也不是不可以。毕竟鞭罚的总数放在那里，一人一百，两个人合计就是两百。其中一人将两百鞭都收了，另一人就能免了。
可...未尽看着这魂魄虚弱的样子，问道：“你确定吗？”
那鬼魂眼眸明亮，点头，“我确定。”
最后是在厉刑司执行的处罚。这些日子芙倾停工，厉刑司便由他代为管理。唉，头疼的事又多一件。
因担心这鬼魂受不住刑罚，受鞭途中形神俱散，未尽便在一旁监督着。心软的三阎殿甚至备好了一些稳定神魂的药，万一看着不行了就给人未上一颗。
出乎意料的，那鬼魂一声也没吭，自始至终面色都不曾变过。反倒是那动静骇人的越雷鞭，每一鞭附带的沉闷雷声完全成了行刑室的背景音效，再无他用。
鞭刑结束后，那鬼魂也只是看着更透明了一点，朝他行过礼，便慢慢地往外飘去。
等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未尽回过身，竟发现自己想不起来那鬼魂长什么样子了。
*
翌日，‘帮助小冥主飞升成仙’小队如约抵达了幽惶城。
这下再没有那用鼻孔看人的引路衙差，也没有那如铜墙铁壁般的守城人，只有一个忽然幸福了的小冥主，用上扬幅度极其夸张的嘴角表示着自己的兴奋。
虽然主意就是自己提出来的，梵筠声依旧觉得魔幻：“我们究竟是怎么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来着？”
戚岁安却已掌握了精髓，沉声道：“天意安排。”
闹得大伙儿都笑了起来。
一行人聚集在南荣锦储藏功德的院落中，开始了友好的探讨与分析。
阎王先道：“冥主不过分转化功德的选择十分正确。吸纳与转化功德本就是极其消耗神魂之力的事，这源头不洁的功德更不必说。若以一人的精神力，强行一次性吸纳或存储过多功德，神魂恐怕要遭反射。凡事过犹不及。”
南荣锦蹭着梵筠声的扇子的小风，笑道：“阎王大人抬举，本君也得有那个能力，才敢那么想。”
梵筠声这会儿还嘲笑他呢，一刻钟后，他和南荣锦被赶到院外，面面相觑。
南荣锦：“十个方位都满员了。”
梵筠声：“咳，对，多出来了两个人。”
南荣锦笑：“不过，本君是因为法力低微，起不了什么作用被赶出来的，筠声哥哥你呢？”
梵筠声也笑：“我啊，是我家那体贴鬼怕我累着，让我到旁边歇着去。”
“噢？真的吗？可院外罡风来去，不是个歇息的好去处呢。”
梵筠声努力忍住上前去和这位小冥主菜鸡互啄的冲动，假笑道：“无妨，我去城中逛逛，正好难得来幽惶城一回。”
脚底抹油迅速离开这是非之地，梵筠声拐过一个小巷，放眼望去，幽惶城中还是那般割裂的建筑风格，几处陈旧，几处金碧辉煌。
据昨日会客厅内小冥主所说，旧的那些房屋皆是当年谢沉冥主在时，曾踏足过的院落。小冥主将它们都保留了下来，不允许旁人破坏。
城中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碑文，想必不出所料，也都是谢沉冥主所写，后被小冥主拓印成碑。
小冥主似乎一直在营造一种，谢沉冥主还在的景象。可他自己却再清楚不过。
无妨。反正他马上就能飞升成仙了，仙界总会有机缘，没准真的能行呢？
他往前走着，忽然看见了一个眼熟的临时招牌——‘济魂堂’，这才想起，济魂堂的医士最近都搬来了幽惶城向小冥主学习补魂术。看来小冥主在飞升之前，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啊。
济魂堂的医士也是老熟人了，他正打算走进去和人聊聊闲天，另一头的拐角处飘出来一个人影。
那个人影，他可是更熟了。当即撇下济魂堂的门槛，走到那拐角去。
人影飘得奇慢，也不知道是怎么从无冥城飘到这儿来的。
“丁小衙官？你回来了啊。”梵筠声雀跃地打着扇子，见丁漓虽笑着，却有意无意往旁边躲。他本以为是自己忽然凑过来的行径太过唐突，仔细瞧了瞧，发现并不是那回事。
“是，昨日回来的。”
梵筠声看他这虚影，问道：“怎么用的魂体？我方才险些没看见你。”
丁小衙官笑笑，没说话。
梵筠声更加狐疑，趁他并未注意，用扇子朝人影处猛扇了下。
他这扇子原本是不带法力的，因为持扇者本就是个法术白痴，又法力低微，只当个装饰物用。后来有了贴心私教小戚衙官，半调情的教学模式使他十分受用，不知不觉便习得不少咒术，还混上了核验榜单的中上游。
如今这扇子便经过了一点法术的小改造，扇出来的风比寻常的风更冷，还夹杂者一股若有似无的清香。
这么猝不及防地一扇，果不其然，丁漓那弱不禁风的虚影直接被扇出了几步远，靠到了拐角墙边。
梵筠声实打实地愣了，他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
“天啊丁小衙官，上去历劫一趟，你怎么成纸片了？”
这魂魄是弱到了什么程度，才能被这点小法术给扇动？比他当初魂魄严重受损，还有岁安刚从梦华里出来时的魂魄状态还要夸张。
丁漓反手扶着墙面，定了定神，“还好，只不过存储功德多费了些心力，子祯...不，明砚大人在人间的身体年岁尚小，承担不起那么多功德，便由我代存着。也还是...太多了，所以受了些反噬而已。”
当初那事就是七阎殿让他去做的，他自然要在梵筠声面前把话说清楚：“如今我已‘身死’，还未来得及传输给明砚大人的功德被我藏匿在绝缘寺内...”
“绝缘寺，也就是我们在人间赖以获取功德的途径。那里灵气氤氲，可以压得住那些功德。关于此事，明砚大人也是知道的，他...应该会听我的嘱咐，每个月取来一部分功德吸纳为己用。”
“若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大抵三年后，明砚大人便会从人界飞升，重回仙班。”
是了，偷偷积攒功德，使明砚衙主重归仙班，便是他们计划偷偷在人间动的‘手脚’。
现在看来，这‘手脚’动得不错。梵筠声也记得，当时说动丁小衙官随明砚衙主一同轮回的最主要原因，也不过是明砚衙主飞升之后，阎王能许他自由。
这其实是个‘霸王条款’。丁漓入地府是本就是个干干净净、受罪颇多的可怜鬼魂，理应直接投胎，下一世完满顺遂。但阎王却把他强留下来，做了明砚衙主的衙官，又以帮助明砚衙主重回仙界为条件，再许他自由。
说白了，这不就是空手套白狼吗？
他暗叹阎王这老头实在老奸巨猾，刚想说“那很好，如此你的愿望也能达成”，却见仅仅几句话的功夫，眼前这已经人影的脸色迅速白了下去，像是扶着墙根都无法站稳了。
他定睛看去，是...因为那人影的手掌已经完全透明，穿过了墙面，已无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