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蓝山的问题在无意中引发了方千树的思考，然而思考的结果却很惊人，方千树一下子被吓住了，在宋蓝山面前只剩慌乱。

恰好这个时候，需要挂水的病人越来越多，方千树趁机让出自己的座位，匆匆和宋蓝山打了个招呼，就跑了出去。他心里乱极了，连宋蓝山对他的呼喊声都没听见，只在人群里闪了几闪，就消失不见了。

出了门，转到一面玻璃隔断前回头看，宋蓝山正扭着头四下找他，在宋蓝山的视线转到他身上的前一秒，方千树兀地将自己的视线移开，他的心跳也在这一秒钟飙得极高，像被人发现了藏在书包深处的情诗，正准备当众宣读。

方千树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后背慢慢顺着墙壁滑下去。冷白色的灯光打在冷白色的墙壁上，有一种令人不适的冷漠与肃杀，而四周汹涌嘈杂的人声却中和了这种氛围，使整个空间都显得严肃而紧张。

然而这一切都与方千树无关，他静静地蹲在那里，被一桩百转千回的心事纠缠住，心中再也无法平静。

刚刚他在慌什么？为什么要躲出来呢？他现在这个样子，是喜欢上了宋蓝山吗？

方千树使劲晃了晃头，一定是自己的脑袋里长了泡，否则怎么会有如此荒诞的想法。工作中的宋蓝山一向是令他敬佩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对了，还有依赖，是宋蓝山对他的照顾让他产生了依赖，敬佩和依赖，糅杂在一起，是很容易和喜欢产生混淆的！

一定是这样的！

可是……可是昨天在宋蓝山家里看到沈朝歌的一刻，他心中的苦涩和失落又该如何解释？

方千树烦躁得挠了挠头，一双黑色系带的商务男式皮鞋忽然出现在他面前，不用抬头看，也知道来人正是让他辗转纠结的宋蓝山。

“刚才叫你去车里等我，你怎么跑到这里蹲着？”

方千树此刻再无法面对宋蓝山，也只能站起身应对，但他蹲了太久，起身的时候没站稳，差点向旁边摔倒，幸好宋蓝山手疾眼快地扶住他的胳膊，他才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摔个大的。

“……谢，谢谢宋总。”方千树低声嘟囔了两句，也不管宋蓝山能不能听得到。

宋蓝山靠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撑住方千树，同时问道：“还能走吗？”

“能走，能走，健步如飞呢……”宋蓝山一凑过来，方千树整个身体都僵住了，他自认为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臂，快步往前走出了两米，转过头看向宋蓝山的时候，那笑容就像超市大酬宾时候送的赠品——有种不想笑却硬笑的塑料感。

宋蓝山一怔，相处了这么久，方千树从未刻意躲避和他的身体接触。今天这是怎么了，早上出门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

宋蓝山心中疑惑，但面上没显出一点，“没事的话，那走吧，中午吃鸡蛋面，你早上答应过的。”

午饭后，方千树洗净了手，走到书房门口，靠在门边上对着宋蓝山欲言又止。

宋蓝山正在回邮件，见方千树站到门口，便冲他浅浅一笑，问道：“怎么了？”

“……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公司了……晚上，晚上下了班我再过来。”

“嗯？回公司干什么？”

“要画的图还在公司电脑里，我昨天忘记拷贝了。”这纯粹是胡说，昨天拷贝的时候，他不知道有多仔细，生怕漏了文件，耽误工作。

“啊……是这样啊，”说不失望是假的，但宋蓝山没表现出来，虽然不知道方千树到底为什么要躲出去，但宋蓝山本能地相信此时应该给他更多的空间，也许他只是不适应居家工作的节奏，“好啊，那你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好，宋总再见。”

顶着六月末炙热的阳光回了公司，方千树却没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离开了宋蓝山的家，思绪却依旧凌乱，一整个下午，他都是目光呆滞地盯着电脑屏幕，每当它黑掉了，就晃晃鼠标将它唤醒，接着再次陷入沉思。

他很想将事情理个头绪出来，但思绪纷繁，半天时间过去了，他甚至连线头都还没找到。每当他集中注意力想要弄清自己对宋蓝山是什么感情，不消片刻，就会转头去思考其他的事，像他这样一个死心眼的人，前女友走后大半年，他才放下那一段感情，还对内宣称从此做个断情绝爱的战士，不再踏入感情的泥淖半步，怎么没过多久，转头就能喜欢上一个男人？

喜欢？你到底能不能确定这就是喜欢？方千树再次对自己发出这样的质问，他早就已经忘了，如果对方是个女孩子，他完全不会对自己的判断力产生这样的怀疑，但对方是个男人，他论证的过程不得不严谨再严谨，下结论的时候不得不谨慎再谨慎。

可他的理智暂时下线，他的质问在空荡荡的脑壳中回响着，得不到丁点回应。

有很多次，他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看那扇紧闭的房门，脑海里全是宋蓝山的影子。他还会猜测宋蓝山现在在干什么，会担心他中午没有吃饱，会不会已经觉得饿了，接着又开始后悔中午自己过于严格，只给他盛了小半碗面。

下班时间一到，许悦走过来问他要不要去买楼下那家提拉米苏，“前两天你不是说想吃吗，我今天提前打电话预订了，”说了半天才发现方千树压根没在听她说什么，“嘿，千树，你怎么了？”

“哦，我没事，是不是下班了，我得走了！”方千树收起那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拎起电脑包就去等电梯，徒留许悦一脸不解地愣在原地。陈晓卿碰碰她的胳膊，凑在她耳边小声说道：“你没发现宋总今天没来公司吗？我听说他生病了，千树一定是不放心，去他家了。”

不放心归不放心，但方千树却是实实在在地开始躲着宋蓝山了。

每天午饭后，方千树总会找借口离开宋蓝山的家，要么是去公司取资料，要么是去给甲方送合同，还把其他人的工作揽在自己身上，看他那个忙碌的样子，好像全公司只剩下他一个人，什么事都非他去做不可。

随着方千树找借口的次数越来越多，宋蓝山的心情也越来越凝重。说实话，在宋蓝山丰富的社会阅历面前，方千树一切的小动作、小情绪都一览无余，但宋蓝山从没想过利用自己的优势攻略他，他始终坚信若想发展健康的情感关系，唯有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真心。

但淡定如宋蓝山，也无法一次又一次地面对方千树躲避的眼神。

当方千树再一次来请假——明天上午要去参加毕业典礼——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宋蓝山干脆给了他一整天的假，“去和你妈妈好好庆祝庆祝。”宋蓝山脸上依旧带着笑，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笑有多勉强。

方千树道别后，“咣”的一声撞上防盗门。每一次的关门声都像是一记重锤，一下又一下，撞在他心上，终于给他坚定的心撞出了一道裂缝。

宋蓝山的笑脸垮下来，他觉得自己真的快要装不下去了，好想薅着方千树的脖颈把他拎回来，问问他到底想怎么样。

第二天上午，宋蓝山已经不需要去医院接受治疗，但多年来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即使不用上班，还是早早就醒了。

好无聊，躺在床上把手机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有新消息，没有人会大清早地跟他聊工作的事。要不干脆去上班，可去了也见不到想见的人。

宋蓝山丢掉手机，翻身趴在床上，破天荒地睡了个回笼觉。

睡醒后，他换了身相对正式的衣服，驱车出去转了转，中午回到家，正准备简单得煮碗面，忽然听到门铃声。

宋蓝山趿拉着拖鞋，无精打采地去开门，会在这个时间来的，八成是乔岷或者沈朝歌。

然而门外站着的，却是方千树，他发尖上挂着汗珠，一张小脸红扑扑的，胸膛起起伏伏地喘着气，倒像是跑着过来的。

“千树？你怎么来了？”宋蓝山的语调中透着欢欣。

“我妈临时被叫去医院了，我……我就……过来了。”方千树笑得有点不自在，他已经躲了宋蓝山好几天，却又在休假的时候特意跑来见他，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理喻。

今天上午，为了陪他度过大学生涯中最重要也是最后的一天，陈霖特意跟同事调了班。一整个上午，他都沉浸在毕业典礼的愉快氛围之中，穿着学士服和同学们拍毕业照、和每一位老师合影，在妈妈的相机镜头里，笑得如同明媚的春天。

但时间越接近中午，他越是心不在焉。

后来陈霖时候接了个电话，非常抱歉的对千树说：“对不起啊千树，医院来电话了，我得回去一趟。”

“没关系的，我送你。”作为医生的家属，方千树早习惯了妈妈随时会离开自己，去帮助医院里那些更加需要帮助的人。

开车把妈妈送到医院后，他坐地铁回家，他的假期还没结束，既然不能和妈妈一起庆祝毕业，剩下的半天干脆在家里休息。

出了地铁站，他慢悠悠地往家的方向走，天气热的厉害，哪怕稍微走得急一点都会出汗。路过一家菜店，他拐进去买菜，黄瓜、青椒、豆腐皮……这个池子里的小龙虾看上去很新鲜，很久没有吃过麻辣小龙虾了，正好今天休息，晚上做给妈妈吃。

一顿午饭而已，宋总他，应该能应付得了——方千树不断地给自己宽心。

靠墙的冰柜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许多鸡胸肉，方千树一眼扫过去，忽然想起曾经答应过宋蓝山给他做鸡丝面。鸡丝面！对了，怎么把这个事给忘了，他迅速挑好一块鸡胸肉，付了款，出门便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抬手腕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二点半了，他不会已经吃过午饭了吧。

这样想着，他干脆跑了起来，一直到他敲响了宋蓝山的门，“咚咚咚”的敲门声也敲醒了他的心门，他这才意识到所谓的鸡丝面不过是自己找的借口，原来他想要见到宋蓝山的心情竟然如此迫切。

他怔在那里，敲门的手悬在半空，不知道现在离开还来不来得及走。

可门毕竟还是开了，宋蓝山的眼神从无精打采到惊讶再到欣喜的变化过程，也丝毫不落地落到他眼中。

原来，宋蓝山也在期待见到他吗？

这一刻，他的心开始狂跳，像是窥破了不得了的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