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日高悬,地上干涸无痕,仿佛昨夜大雨中的泥泞与淋漓,不过是梦中幻影,什么也未曾发生。
小阁内,少爷与怪物正在对弈,阁内不时响起清脆的棋子落盘声,阿衡垂手站在一旁。
他虚无焦点的眼神跟随黑白两子的弧线移上移下,一副失了魂的模样,全无往日的生动。
他看见少爷转过头来,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
努力辨认,似乎是……
阿衡!
霎时间,四面八方的声音涌入阿衡耳中,少爷冷淡的声音中隐约透着几分关切:“叫你几声了,你怎么不答应?”
阿衡摇了摇一团浆糊的脑子,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方才不由自主将周围声音都隔绝在外了。
他忙道:“少爷有何吩咐?”
“棋子掉了,你捡起来。”
阿衡顺着少爷的视线,在一旁的莲花鱼缸处看到一枚墨玉棋子。他捡起来递给少爷,将要离开时,忽觉掌心一痒,那人在怪物眼皮子底下屈指搔了搔他的掌心。
阿衡像被蛇咬了似的,迅速收回手,匆忙走到莲花鱼缸旁站定。
男人斜睨他一眼,微微勾起唇。
阿衡低下头,惊魂未定地轻抚掌心,坚硬骨节擦过他掌心的那一刻,昨夜的记忆汹涌而至,潮水般淹没了他。
他像是被巨浪卷起的一叶扁舟,那浪越打越高,几近苍穹,而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幽渊。
不知何时会被扔下去,他极度恐惧,只能紧紧攀着将他弄到这般田地的罪魁祸首。
蚀骨的滋味再度袭来,阿衡双腿发软,幸而扶住摆放莲花鱼缸的小桌,稳住了身形。
清澈水面上映出一张平凡面容,他盯着水中面孔,呆呆地想,少爷为何会看中他呢?
“阿衡在想什么?”
背后忽伸出一双手臂环住他的腰,阿衡吓了一跳,忙抬眼环视四周,阁内空荡荡的。怪物不知何时离开了此地,小阁里惟余他们二人。
经过昨夜,阿衡如今对男人的气息异常敏感。整个身子被包裹在男人怀里,他害怕极了,拼命挣扎,想要逃出男人的身体囚笼。
“阿衡怕我?”男人轻笑一声,直接打横抱起他,缓步迈向窗边长椅,搂着人坐了下来。
男人低声道:“昨夜你不是很舒服吗?”
这种事怎能拿出来说!
阿衡倾身上前捂住男人的嘴,满脸羞臊:“别说了。”
男人挑起眉,凤眼聚起一团笑意。
阿衡对上那双眼睛,不自在地移开眼,收回手掌,问他:“我只是一个普通小厮,相貌平平,你夫人虽是妖物,可那张脸却是极美的,你为何放着他不要,成日缠着我。”
男人噗哧一笑,忍俊不禁道:“阿衡这是在夸自己美。”
阿衡:“?”他一头雾水,不明白男人在说什么。
男人敛下玩笑之色,双手握住阿衡肩膀,黑色瞳孔专注地看向他眼底,神情极为认真:“阿衡,我爱慕的是你的人,而非皮相,无论你是美是丑,我心始终如一。”
阿衡怔怔盯着男人眼睛,男人深邃的黑眸宛如寒潭,里面只有他一个人的倒影,仿佛整个人只为他而存在。目光炽热又纯粹,将真心毫无保留地袒露在他面前,全然不担心自己会受伤。
他被这双充满爱恋的眼望着,心跳忽地滞了一瞬,旋即猛烈狂蹦起来,像是揣了只小兔子。
世间万物都化为虚无,此刻,他眼里只剩下面前这个男人。
两人静静对视,他们挨得极近,衣衫层层叠叠堆积在一起,彼此的呼吸声相互纠缠。
凉风携着淡淡荷香,拂过阿衡面庞,反而使他本就不甚清明的头脑愈发混沌。他的目光定定落在那双狭长乌眸中,像是被一丝看不见的线牵着,他缓缓直起身子向男人靠近。
男人一动不动钉在原地,直勾勾看着他。
离得愈发近了。
近到他能看见男人隐藏在面容下的紧张与期待。
他微湿的手紧紧攥住自己衣衫,闭上双眼,吻向那张发白的薄唇。
突然,一股剧痛沿着百会穴奔入四肢百骸,阿衡身子一顿,猛地抬起头来,微凉的唇堪堪擦过男人嘴角。
须臾之间,他的容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蜕变,原本平凡无奇的面庞变得清雅绝尘,宛如皓月出云,濯柳迎春。他掀起眼帘,流转的银眸中蒙着一层薄雾。
他的长相,竟跟那位少夫人一模一样。
孟归深处在极度的愤怒之中,阿衡头一回自愿主动地亲他,他不该这时候醒来的。
是谁?是谁唤醒了他?
殷云衡的视线缓缓移向眼前男人,疏离银眸中寒光四射,面无表情地问他:“少爷,这几日您玩的开心吗?”
孟归深闻言,僵硬地抬起头,讨好地冲殷云衡笑了笑,握住他的手:“阿衡,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你别生气。”
殷云衡甩开他的手,起身往小阁外走了两步,又停下步伐,头也不回地望向远方,声音中沁出丝丝寒凉:“我去寻破局之法,你若想死在幻境里,我不拦你。”
孟归深心头一跳。
阿衡是真生气了,还气得不轻。
他匆忙奔到殷云衡面前,道:“阿衡别着急,我知道如何破解幻境。”他可怜巴巴看着殷云衡,“我将法子告诉你,算是将功折罪吗?”
殷云衡语气冷硬:“这是他为你设的幻境,你寻出破境之法是救你自己,将什么功?折什么罪?”
顿了顿,他又道:“更何况,你何罪之有?在幻境与在鬼宅有何分别?总归都是我任你欺辱罢了。”
“阿衡……”孟归深看出殷云衡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再招惹他,老老实实道,“我在我的魂体中下了毒,那妖物每次吃我,体内的毒都会更深一层。他已吃了我好些时日,如今是药石无医,只待等死。”
殷云衡不可思议地瞪大眼:“你身上的毒是自己下的?”
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殷云衡胸口怒火愈发炽热。他朝孟归深走了一步,虽身量比孟归深要矮许多,可此刻他的气势竟隐隐压了孟归深一头,他沉声道:“这么说,你进幻境也是早有预谋的?”
孟归深心中咯噔一下,悄悄抬眼,窥视殷云衡的表情。
此刻,那人眸中没有半分温度,唇瓣紧紧抿着,面部线条变得十分僵硬。
这分明是气坏了。
“气大伤身,阿衡,你莫要生气。”孟归深讪讪道。
“回答我。”
简短的三个字却如一座山,压得孟归深心头微颤,他哭丧着脸回答:“是。”
“你既要寻死,当初何必千方百计成为聻?你让我勿拿性命冒险,可你呢?”殷云衡声音冷淡,顿了顿,自嘲地笑了一声,“你的命由你自己决定,与我又有何干系?”
“阿衡,是我错了。”孟归深诚恳道歉,“此事我绝不再犯。”
孟归深垂首听着殷云衡的斥责,心头却悄悄泛起一抹得色。
阿衡越生气,就说明他越在乎他。
尽管他一直在否认,可终归是欺骗不了自己的心。
孟归深藏起心头的喜悦,面上一副乖乖听训的模样,殷云衡说什么,他就认真应什么。
半晌后,殷云衡叹了一口气。
“那他何时会毒发?”
“快了,”孟归深凝眸望向上空,“不出所料,应是在今日。”
话音刚落,一道咆哮猛地在院中炸开:“竖子胆敢算计我?!”
殷云衡蓦然回首,只见那妖物自天际骤然降落,伴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地面裂陷,尘土飞扬,整个幻境开始摇晃。
它还披着幻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同时出现,殷云衡不由称奇,这怪物惯会学人,行走言语间倒真与他有几分相似。
孟归深笑眯眯道:“阿衡,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就知道那不是你。”
殷云衡冷哼一声,道:“还是先打败它再说吧。”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把符纸,取出其中一张滴下一滴血,莹白亮光闪过,眼前空气出现了一瞬波动,近月剑横空而出。
孟归深惊叹:“阿衡这符咒之术已然是出神入化了。”
殷云衡瞥他一眼,握剑直冲怪物而去。
在幻境中,殷云衡的灵力愈发微弱,只能凭借原本的剑术来对付妖物。他持剑挥出,直取妖物咽喉。
妖物身上迸发出一道绿光,假面撕裂,露出了它的真实样貌——一只满身覆着绿色藤蔓的独眼妖怪。它挥动手臂,一条藤蔓迅速飞出,格开殷云衡的剑招。接二连三的藤蔓接连朝殷云衡飞去,殷云衡步伐灵巧,腾挪间不见丝毫狼狈。
藤蔓动作几乎如飞一般,一连串击向殷云衡。殷云衡横劈竖砍,眨眼间将飞向它的几根藤蔓碎成几段。
妖怪大怒,身上绿光更盛。
正在这时,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巨响。
殷云衡仰首望去,碧蓝苍穹竟出现了一道裂痕,很快,裂痕蔓延到整个天际,蓝色天空大块大块落了下来。
孟归深疾速飞到殷云衡身边,拽起他的臂膀:“走!”
殷云衡隐约间看见一根骨头在眼前闪过,下一瞬,前方陡然出现一道白光之门。
两人踏出门外,殷云衡只觉浑身一颤,神魂瞬时复归原位,他睁开眼眸。
“你们出来了!”秦疏雨与何致言迎上来,大喜过望。
靠在山壁间的孟归深转头望向一旁的小骷髅,微微一笑:“你做得很好。”
小骷髅转了转头,喉间发出“咯咯”的笑声。
殷云衡瞬时回眸,目光在孟归深与小骷髅身上来回打量,想起在幻境中看到的骨头,不敢置信道:“你俩早就商量好了?只瞒着我一人?”
阿衡看着小骷髅,痛心疾首:你什么时候被他收买了?
第35章 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