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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诸般皆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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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了他。”

“他只是个孩子,有什么罪?”

“脆弱,天真,幼稚,无能……诸般皆是罪。”

“不,不对……”

“有一人,生你养你,爱你护你,她备受欺凌时,你懵懂无知;她含辛茹苦时,你天真浪漫;她一朝枉死,你非但不能替其雪恨,反倒跪在仇人的脚边奴颜媚骨……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罪?”

……

“杀。”

*

鬼子母揭钵,佛陀感化成功,那便揭钵成神,万一失败,钵揭不成,立地成魔。

灰旗黑化的瞬间,冥鸦瓮中火海滔天,雪暴风狂。

千寻枯藤宛如游龙,破风踏火,直捣火海的尽头。

在那里,一株高大的香樟静静挺立,枯萧的藤蔓飞速掠至树下,倏然分作两股,一股向上,牢牢缠住了盘坐于树冠上的小小身影,另一股骤然刹住势头,宛似巨大的手掌,隔绝了汹涌火海,将半空急坠的那道红色身影稳稳托住。

此时,枯藤的另一端,身着布衣的男子立于废墟之中,脚下土地四分五裂,身后横亘着一道断裂的巨大沟壑,深不见底。

在他的对面,腾腾黑雾之中,踏出一个身影。

她穿着不合身量的宽大衣裳,狂风一吹,空落落地响。衣袖很长,一边挽起至腕沿,另一边松松垮垮地散落着,遮住了左手。

脑后的长发散落下来,青丝如瀑,垂至踝间,发丝仿佛有灵性,并不随风乱摆,只发梢在风里微微晃动,宛如清风拂过的水波。

少女平日里黑亮的双目,此刻失去了神采,眼底两抹淡淡的青痕倒是一如既往。

她的目光空洞,似乎正注视着对面的男人,又似乎只是木然望向虚空。

“小禾。”男人轻声唤她。

楼小禾眸色黯淡,步步走近,停在他的跟前,隔着很近的距离,道:“杀。”

彭侯笑了一声,似是觉得有趣,垂眼注视她:“杀谁?”

楼小禾涣散的目光凝了凝,她缓缓将头一歪,视线越过彭侯,落于火海之上的那道小小身影。

彭侯抬步,高大的身躯隔断了目光,他弯腰牵起楼小禾的左手,慢条斯理替她挽袖口。

楼小禾身形微微一滞,冷声道:“滚开。”

彭侯听若未闻,仍旧埋头理袖口,嗓音不紧不慢:“怎么这么凶,你一直很乖的。”

袖子一圈一圈往上挽,腕间狰狞陈旧的伤疤暴露在空气中,彭侯抓着她,凑到唇边亲了一下,“冷么,要不要抱。”

楼小禾面无表情,双唇抿得很紧,一语不发,右手指尖漫出丝丝缕缕的黑烟。

彭侯牵起唇角。

“不高兴了?”他鼻间哼出一声笑,“杀他可以,但你的手就脏了。”

他穿过楼小禾的左手指缝,与她交缠相扣,“在那之前……不如用你干干净净的手,先来杀我。”

楼小禾空洞的眼眨了一下,魆黑的眸子里似乎流露出一丝迷茫。

“你忘了吗,你最想杀的人,是我。”彭侯牵起她的右手,抵在胸口,诱哄般道:“杀了我,我消失了,再没有人能阻拦你,那个孩子的命,随你……”

最后一个字伴随着声沉重的闷哼,同时响起的,还有穿皮断骨之声。

“好吵。”楼小禾语声无波澜,凛冽胜过周遭风雪。

强光霍然划过瞳孔,楼小禾不自觉半眯了眸子,男人身后,一对巨大的银色翅影轰然而张,银光映日照雪,光华夺目。

彭侯低喘一声,他抬手,染血的五指穿行于楼小禾微凉的发丝间,像寻常那般,随意地把玩。

楼小禾眼睛轻眨,她看见自己的手,埋入对方血淋淋的胸口,目光上移,男人身后闪着银辉的庞大翅影衬得他本就苍白的脸色几近透明,仿佛随时都要消失一般。

“还不够。”他说着,牵引着楼小禾的左手,覆在自己的颈侧,那里是他的命门,“来,要吗,给你。”

彭侯忽然狂笑起来,神色兴奋而疯狂。

笑声骤止,鲜血四溅,楼小禾的左手轻轻一握,便掐断了彭侯的命门。

彭侯从始至终注视着楼小禾,疯狂的神色渐渐褪去,他望着她,脸上的笑容很平静,他说:

——“汪!”

“……”

犬吠宛如从天际传来,余音响彻大地。

赤红的火海在吠声中乍然消歇,鬼面碎裂剥落,显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

——关小栓坐在高高的树冠上,回身望向茫茫荒野。

楼小禾站在飘飘洒洒的细碎银芒间,怔然看着自己染满鲜血的手,上面残留着熟悉的体温。

对面空空如也,那个男人的身影已然散作万点尘芒,在漫天的风雪中迁流消遁。

千寻枯藤也随着男人的消逝一点点湮灭,安然沉睡的秦茗于尘埃中徐徐落地,丝绒披风铺展于身下,像一席被衾。

哒哒哒,脚步声又快又密,一道黑色的身影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围在秦茗身边不停地打着转,吐着舌头撒欢,长长的尾巴甩得虎虎生风。

“汪!汪汪!”

楼小禾黑黢黢的眼珠里闪现细碎的光,涣散的目光缓缓凝聚。

她一眼便看见了活蹦乱跳的大黄,还有徐徐从睡梦中醒来的秦茗,以及正又哭又笑地从树上爬下来,脚一滑跌进关裕臂弯里的关小栓……

大家都在。

除了那个人。

那个总是牵着她的手,问她冷不冷,与她形影不离的人……消失了。

楼小禾感到脸颊上冰凉的湿意,她抬手一抹,指间的泪痕在血痕中缓缓洇开,火舌般灼痛了眸子。

耳畔恍然响起,男人方才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真乖。”

……疯子。

难怪,他的脸色比涂了十层粉的秦茗还要白。

难怪,他说自己确凿干了一桩好事。

难怪,秦茗身上会有黑色的狗毛……

本该走丢在春天里的大黄,早已被他寻了回来,然后又恶趣味地,送去了刚把爱犬烹食入腹的秦茗身边。

……这个疯子。

风雪落幕,香樟之上鸦群林立,犬吠和人语乘着和暖的春风飘向远方,楼小禾独自站在废墟之上,望着脚下横亘的深壑,忽然感到好寂寞。

她脚边的地面上,落了一块新鲜的瓜皮,是刚刚彭侯给她的那块。

“彭侯。”她唤他。

——我好像,有点想你了。

*

花生糖的香味在口腔中弥漫,耳边隐隐有人语,不清晰,一阵一阵的,忽远忽近。

“小禾。”

有人在唤她,嗓音喑哑。

她倏然睁开了双眼。

视野明亮处,彭侯眉目如画,一张俊脸惨白如纸。

四目相对的瞬间,楼小禾莫名生出来一股冲动——

她起身,伸手抱住了床边的人,喉头一阵阵发紧。

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想哭还是想笑,唯一清楚的是,这个人的体温叫她安心。

彭侯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开口似乎想说什么,身形倏地一滞,偏过脸去轻咳了两声。

“天君。”有人出声道。

楼小禾登时一僵,却没有松手,反而把彭侯抱得更紧了一点。

“小禾。”彭侯唤她,要她松手。

楼小禾觉得难受,还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委屈和害怕,较劲似的,使出浑身的力气,狠狠地抱住他。

彭侯却没有反应,她甚至感到,和熨贴的体温相反,这个人周身的气息很冷,一股骇人的戾气正在疯狂地扩张。

"松手。"他说。

声音里全是杀气。

素来有眼色的楼小禾,却不要命一般,毫不理会他,就是不松手。

一只手扣在她的肘间,不容抗拒地将她推开。

彭侯阴鸷的目光在触到楼小禾的双眼时,彻底僵住了。

楼小禾紧紧咬着牙,用力往脸上擦了一把,梗着脖子扭过脸去,看也不看他。

哭成这样,真是难看啊,楼小禾。

彭侯抬手,要拭去楼小禾眼角的泪,动作却在半空止住。

他收回手,站起身来,身形摇摇欲坠。

柳含烟快步上前,伸手似是要扶彭侯,动作却迟疑。

他抬手,淡道:“无妨。”

楼小禾眉头皱了皱,心头蹿起一股邪火,终于回过头来,脱口道:“逞什么强,你听听自己嗓子哑成什么样了,最好再拿镜子照照,那死了三天的尸体,脸怕是也不及你白,让人家柳护法看看,能怎么你——”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她瞬间回神,乍然收声,一不小心咬了下自己的嘴。

楼小禾痛得一激灵,顿时福至心灵,开口道:“刚刚……刚刚那是鬼子母。”

谢必安:“……”

彭侯那几乎要把人杀死的戾气似乎转眼消退了,他闷声低笑,转身抬手揉了把她的头发,指尖在发缝间作了片刻停留,方才收回。

楼小禾好像也终于恢复了正常,想到刚才自己跟个痴汉似的缠着彭侯抱个没完,只觉得羞耻。

她狠狠鄙视了一下自己,一边扫了眼室内,就他们四人,不见豆豆、顺子和关裕。

“那个……豆豆和关琰怎么样了?”她问。

“安然无恙。”柳含烟道。

楼小禾松一口气,看一眼彭侯,又看一眼柳含烟,开口道:“要不柳护法您先给天君探探脉,我……去送送谢使者。”

她一边说,一边骨碌爬下床,还没迈开步子,就被一只手扣住了腕子。

“谢使者不留下来……喝杯茶?”彭侯握着楼小禾,却不看她,而是对着谢必安道。

谢必安一凛,神色勉强还算镇定,“多谢美意,公务在身,谢某还要赶回夜台复命,这茶……只得改日再饮了。”

那面被彭侯焚毁的灵旗,回去还要做陈明文书,一想到此,谢必安阵阵头疼,又不敢发作:毕竟,这位魔头仅凭着魂识的威压便能将体内的煞神强行剿灭,眼下若要杀他,不比碾死一只蚂蚁费力。

再则……

生人魂识强于阴魅,此前闻所未闻,此人却是强到令人发指的地步,竟能在瓮中随意施展术法,还将掌瓮人的身份悍然夺了去……照理说,彭侯单凭威压将瓮震破全然不在话下,又何须强忍着反噬在里头好一番死去活来地折腾,也不知他图个什么——可见这厮是个疯的,惹不起一点,敬而远之为妙。

谢必安心思警醒,左手拿起招魂幡,右手执着哭丧棒,略一颔首,道:“告辞。”

话罢,原地化出一扇黑幽幽的门洞,抬脚往里迈,身影穿进门里,下一瞬……又穿了出来。

“……”

他僵立在原地,面色依旧如常,只是右手一滑,哭丧棒骨碌碌地滚落在地,一路滚到了楼小禾的脚边。

楼小禾静静站着,不敢妄动。

这屋里的空气,实在吓人。

谢必安此番带着关琰的阴魅回夜台,彭侯虽说不上反对,但想来不会这么痛快就把人放走了,显得这一壶天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岂不叫人看轻了去。

再加上彭侯性子诡谲,一贯爱作弄人,兴致上来,少不了为难一番。

楼小禾思及此,无声叹气,她顿了下,看向彭侯,迟疑着抚上那只扣住她的大掌,“你脸色实在不佳,听闻柳护法医术精湛,让她帮你瞧瞧,把身子顾好才是要紧。你这般强忍着难受硬撑,大家看在眼里,难免担忧心疼。至于这茶……什么时候不能喝,总不急这一时,你说对也不对?”

彭侯偏头看她,微微一笑:“心疼了?”

“……”

倒是会抓重点。

楼小禾耳朵一热,抿唇不语:刚刚是谁冷冰冰凶巴巴抱也不让抱,哦,这会儿心情好了,又开始乱撩了?

要不是为了人家谢使者,你看我理你吗,楼小禾默默翻了个白眼。

彭侯静静看了她片刻,什么也没说,竟忽然松开了她。

楼小禾此时吁出一口气,弯腰捡起地上的桃木棒,走过去递给谢必安,“谢使者慢走。”

谢必安接过,用眼神朝楼小禾道谢,和她一起走到门边时,他回身,顿了一下,看着楼小禾,忽然鬼使神差来了句:“小兄弟,可有兴趣……来夜台当差?”

他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楼小禾一愣,眨眨眼,讪讪笑道:“可我什么也不会,只会伺候人……”

谢必安打断她:“夜台的差使并不难,像摆渡人这个岗位,我就觉得很适合你,只是……”

他欲言又止。

楼小禾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要先死一死。”

“……”

身后传来风声,一只硕大的陶壶横空飞来,不偏不倚砸中了谢必安的脑袋,哗啦一声,瞬间头破血流。

楼小禾大惊失色,张圆了嘴,望着谢必安哇哇淌血的脑袋,手足无措。

转头一看,彭侯坦荡荡站在茶桌旁,面不改色道:“是张仙。”

楼小禾:“……”

谢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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