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颂硬着头皮与他对视，姜云生等人纷纷低下头握紧双手，他们心里跟明镜似的，比谁都清楚面前人的脾气。

陆景冥平时轻易不发火，一动起怒来谁也抵挡不住，就连皇帝也是如此，上朝下朝没少在他这里吃瘪，现在他只是明显不悦，就已经让人招架不住。

“你们别告诉我。”他在动乱吵闹的环境中镇定自如，自周身散发出来的威压无形压迫着在场之人，“她是自己跳下去的。”

他们不敢说，知道说了他也不会信，那姑娘落水本就与他们无关。

排除自己跳下去，那就只剩下被人推的可能，眼下推完她，还不惧承担后果的，只有一人。

偏偏这人的做事风格和手段同样令他们心间一颤，不管说与不说，自始至终会被为难的人都只有他们。

徐颂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话一直断在嘴边，难成一句真言，绞尽脑汁想出的解释还未被说出口，身后就传来一声无比渗人的怒嚎。

凄厉的嘶喊响在高空，如树干粗的野草怪物蓬勃生长，将触手延伸至四个方向，乌泱泱的一片黑影笼罩下来，遮蔽了地上百姓可视的日光。

它开始在河里移动着，想要靠近岸边，嫌弃缠紧的人太过麻烦，索性将她随意一扔，砸向远处的建筑物。

湿了水的红衣旋绕在空中，以迅猛之势冲向高楼，两物即将相撞就要产生巨响，陆景冥眼疾手快纵身一跃，将她接入怀中。

稳当的落了地后，伸手点着她身上的穴位，精准的动作落下不久，被他扶在怀里的姑娘猛然转醒。

她倾身呛出了几口脏水，低头剧烈咳嗽着，重新恢复的呼吸在醒来后变得急促。

真实又熟悉的场景出现在眼前，王逸然难受的同时，脑袋发懵的呆呆望向远处。

身上寒热交加的温度还在折磨她，汗与水珠相融滑落下脸颊，湿润的衣裳黏在皮肤之上，一阵又一阵火辣的痛感从血肉处迟缓传出。

黏稠红艳的液体尚在流淌，无声又强烈地提醒着她，现在所处之境不是十八层地狱，而是大难不死的人间。

她还活着。

她竟然还活着。

溺水后的恐惧感依然萦绕在心里，惊喜还来不及交替，一道关心的嗓音轻而缓地响起在身旁，“好点了？”

王逸然循声抬头，瞳孔里倒映着陆景冥的那张脸时，鼻子蓦然一酸，像极了受到欺负的小孩，找到具有安全感的依靠，“大人……”

她还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蜷了下空空如也的右手，看见身上的斗篷也丢了时，心间涌上的委屈、自责，彻底盖过了紧张和恐慌，“我把妖丹弄丢了。”

我不应该弄丢的。

我还丢了我唯一有过的斗篷。

“丢了就丢了。”陆景冥垂眸盯着她苍白憔悴的面色，对妖丹一事不甚在意，“是谁推的你？”

王逸然没想到他竟然不责怪自己，愣了一瞬后，抿紧唇望向了不远处，正在看他们的顾封舟。

咽喉因为隐忍变得胀痛，她想说真话，可说了又能怎么样？陆景冥会帮她吗？

站在对面的人，不仅与他平职，还与他处于敌对之势，此等情况下二人断然不会因为她而互相出手。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手下，就算是死，在外人眼里命也值不了几个钱。

顾封舟既然敢推她，想必也是做好了她不敢说出的准备。

她犹豫沉默了良久，接过对面递来的恐吓眼神，想起他无端的恶意，心中更加委屈，她还以为来到了人族，就不会被这样对待。

王逸然抬手擦去额头上的水，借此胡乱抹了把眼，将不知是水还是泪的东西快速抹干净，极力控制着情绪，嗓音微哽道：“没有，没谁推的我。”

这话随便说过任何一个人听，都不会有人信。

陆景冥须着她的目光望向对面，将她掩饰的动作尽收眼底，在此前，他还以为，像这样狡猾卖乖的狠人，是不会隐忍哭泣的。

事实证明，不论是谁都会有脆弱的一面，她也如此，到底是个年轻尚轻，涉事未深的小姑娘。

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

有趣的反差感表露在眼前，他微扬起唇角，轻声叹了口气，认真又肃然地叫了她一声，“王复笙。”

第二次称呼落在耳旁，王逸然吸了下鼻子，听话地抬头看他，眼里盈满了热泪无法将他的表情看清。

她倔强的不敢眨眼，他毫不退让的与她直视，如松雪般清冽的嗓音一经出口，仿佛能让人想起他脸上淡漠的神情，“你知不知道，打狗还要看主人？”

她怔了怔，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和态度后，收回目光低下头，以无声作为回应。

“是他吗？”陆景冥仍旧看着她，身上的注意力始终没有分出半分给别人，“他将你推下去的。”

她不认，她不答。

他不用猜都能知道她想说的话。

常人碰到这种情况，多半不敢说真话，他理解这一点，同时也不喜这一点。

只因她将自己脱离丞相府，脱离他的身边，打狗还要看主人，她没把他当成“主人”，独立成一份子。

如此这般，当真是见外。

“先起来。”陆景冥没再多问她为什么要见外，将手伸至她的肩膀，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眸光瞥见她脖子上流出的鲜血时，又往她身上输送着灵力。

王逸然起初因为身上寒热之气的影响，尚未回过神，等体内彻底流窜着充沛纯净的灵力时，她才从懵然中反应过来，嘴中的兽牙又开始隐隐作痒，身上经脉逐渐疼了起来。

她想挣开陆景冥为她疗伤的那只手，无奈思及对方也是一片好意，纠结又烦躁地隐忍着。

忍到最后她大汗直流，实在要受不了，才试图抽开手，难受地说道：“疼，我疼！”

“皮肉分离之苦你都忍了，还怕这点疼？”陆景冥虽然松开了一点她的手腕，但那握着的力度还是不容人抗拒。

“簪子划破手掌不疼？打败几百个人不疼？”使用禁术不疼？

“那不一样。”王逸然死死盯向别的地方，试图通过此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那是我自愿疼的。”

“现在就不自愿了？”

“……”王逸然怕他多疑，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没有，现在也自愿。”只是没有那么的自愿。

她纯粹是担心，自己的牙齿会在灵力的影响下长势更剧，到完全遮不住的时候，她不想用钳子拔掉都不行。

拔牙无所谓，要是再重新长出来暴露身份，那就麻烦了。

毕竟陆景冥本身就讨厌被欺骗，她不仅骗了他，还一直刻意隐瞒着。

任谁知道，她刻意隐瞒妖的身份，都会想歪，到那时就不仅仅是欺骗的后果那么简单了，她所有的行为都会与妖的身份挂钩，不怀好意。

届时，真的还有人会相信她愿意帮王君庆吗？要是换做她，她定然是不信的，只因这谎言一个接一个，难以圆过去，难以将解释理清楚。

“现在也自愿的话，就别挣扎了。”陆景冥专心替她疗着伤，自怀疑对方的那一刻起，他对这人的印象就总是摆脱不了骗子二字。

想来她现在也是在骗他，她根本不自愿，她不知道骗了他多少次。

也许是被欺骗的次数太多了，他想心生厌恶竟也不知道生到什么程度。

论生气，他现在还没有到彻底动怒的时候，论讨厌，她编出的理由又别有苦衷，甚至看着有些可怜。

他忽然想通了一点，她撒谎是再正常不过的，不论他是否用本命符击伤过她，那符都是他的，使用路径也是。

见符如见人，他想推脱这其间产生的责任，都推脱不成。

被害者一向畏惧见到加害人。

她怕自己认出她。

这害怕的背后，无非只有几种可能。

原因慢慢在思绪中得到理清，厌恶悄然消散心间，理解又一次化为行动，陆景冥放缓了输送灵力的速度，抬眸凝视着她。

她脸色尚未恢复红润，湿了水的长睫微颤显得沉重，那双视物的眸子经过河水的浸透变得愈加明亮，落在肩前的乌发梢尾，缓慢落下一两滴清白河水，憔悴的模样在美艳皮囊的托衬下，变得可怜动人。

他透过她的新面孔，猜出了另一种可能。可能连初见时的模样，都是她骗他的。

模样是如此，那名字会不会也是如此？姓随列祖不可变，那就只剩下了名。或许她连姓都是假的，只因为王君庆。

如此看来，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真的。

他看人的目光太过炽热，难以让人不察觉，王逸然疑惑地抬头看他，与他四目相对着。

她安静又认真地盯了陆景冥好一会儿，心中闪过无数猜疑，想要去分析他脸上的神情，无奈他嘴边多出了一抹笑意。

这抹笑意味不明，但她多多少少能看懂一些，只因这笑的主人本身就很聪明。

“大人……”

想象中的称呼落在耳边，却不是出于她的口中。

王逸然和陆景冥皆是一愣：？

陆哥：你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真的

然宝：我骗你是真的

陆哥：……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自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