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击坠落入海底的那一瞬间，莱露娜突然就回想起来，名为提莉赫斯的女人，将自己关在漆黑无光之船舱内的经历。

无穷尽的漆黑，她脖子上挂着镣铐，目不能视，只能苦苦等待一盏不知何时才能亮起的灯光。

那个女人手捧光亮的形象，那婉转的嗓音，突然如潮水般涌进了她的大脑。

这些已经被她潜意识隐藏起来的痛苦，仿佛突然破开了牢笼，将她一口吞了进去。

她无助地想要张嘴呐喊，却只有腥咸冰凉的海水冲进口中。

剧痛的胸腔，她无法呼吸，就连四肢也变得僵硬难以控制。疼痛让她屈起身体。

难以言说的痛。

她在呛咳中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恨不能将整个腹腔内的容物全部呕出。似乎有人将她救起，可她看不清模糊的人影，很快便又昏厥过去。

再次醒来时，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

身旁有几个身着护士服的妙龄女性在忙碌，发觉她的动作，立刻围了上来。

“你醒啦，感觉怎么样哇？”

莱露娜缓慢地转动眼珠，手背上扎着输液管，脸上绑着呼吸器，可身体稍一动弹便巨痛不止。

马尔高自门外跨进来，他带着一副细框眼镜，一如在鱼人诊所时的装扮。

他迅速检查了一下莱露娜的情况，目光落在她脸上时带着羞愧。

“……又见面了，莱露娜小姐。都怪我，害得你……”

顺着他的视线，莱露娜将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腹部。

那样平坦，甚至有些凹陷。

“我没想到你居然怀孕了，对不起……”

马尔高有些手足无措。

莱露娜突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一个在她身体里呆了三四个月的生命。

她猛然张开嘴巴，急促地呼吸。

撕裂般的疼痛从胸腔传来，她喉咙中发出呜咽，无力起身。

眼眶那样干涩，却肿胀地酸痛。

……

头顶有大片的海鸥在盘旋，这里的海域平静地有些美好。

马尔高搀着莱露娜来到甲板上。

“咕啦啦啦啦！！小丫头，你总算舍得醒过来了？”留着弯月形胡须的男性高声大笑，眉眼之间带着细密的皱纹，显然已有了不小的年岁，可身躯却依然健硕如同壮年。

“这位是我们的老爹，你肯定知道他吧。”马尔高笑眯眯地向她介绍船上的家人。

白胡子看着她尚未好全的身体，突然收住了笑容，严肃道：“我家儿子下手没轻重，害掉了你的孩子，我要向你道歉。”

宽大的手掌拍在马尔高背上，一巴掌把他拍弯了腰，几乎头也磕在地上。

眼前高大的有些过分的男性低下了他的头，其身后众多的海贼们也随之低头，沉默着。

惊讶于众人的态度，莱露娜有些惊慌：“不……请抬起头吧，我已经不责怪马尔高先生了……”

“这只是一个意外……不，也许对这个孩子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

受制于老爹大掌的马尔高艰难地抬起脸，勃然大怒：“什么意思？难道真是那个男人强迫于你？简直就是畜生……”

他被踢了一脚，又把嘴闭上了。

“……我和多弗，不提也罢。只是还希望您能放过他们，我自知曾经鱼人岛的事给您添了很大的麻烦，但……”

莱露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低沉而独具穿透力的笑声打断了。

“咕啦啦啦——我早就把他们放走啦，小丫头你就放心吧！！”白胡子仰天大笑。

对着莱露娜疑惑的目光，马尔高解释道：“其实老爹没想要他们的命啦，反倒是很欣赏那家伙敢于挑衅的胆量——说到底，当时你们也是从我手下溜走了，我都丢脸死了。不过总要给你们找点苦头吃，不然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没想到海军那边还专门送上了你们的情报，真是的，你们也太能惹祸了吧咕啦啦啦啦——”

白胡子拎起身边的酒桶，往嘴里灌。

“只是委屈小丫头你要在我这船上待一阵子啰，可不要嫌弃哇！有什么需要你找马尔高这小子就成，有机会了再把你送回去就好啰！”

海军是如何得知他们的情报，又为何会给白胡子送上情报的？

虽然不清楚海军的意图，但客观来看，这对莱露娜倒是一件好事。

她借此离开唐吉诃德了，不是吗？

莱露娜情绪有些复杂：“……不，请不要把我再送回去了。”

几双眼睛立刻盯住她。

一个嘴上留着小胡子，腰间别着两把西洋剑的男子登时气愤道：“果然！我就说这小姑娘肯定是受了委屈，那一肚子坏水的家伙指定是对她不好！”

马尔高拳头一砸手心：“不回去了！莱露娜小姐你就在船上呆着吧，我们来保护你！”

白胡子哈哈大笑。

莱露娜就这样留在了「莫比迪克号」上，和护士姐姐们住在一起。

“这些是补身体的冲剂，你记得喝。这几袋子是衣服，她们让我买啥我就买的啥，哦，还有你日常可能会用到的东西……”

马尔高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在莱露娜面前，掰着手指头清点。几个护士姐姐捂着嘴偷笑。

莱露娜恹恹地靠在床头，勉强提起一点精神去看她的礼物。

因为意外流产，她的身体还是很虚弱。虽然有护士姐姐贴心的照料，可她现在依旧不能吹风。白胡子海贼团这段时间停靠在一个小岛上，马尔高趁着采购的机会给她也买了不少东西。

“谢谢你，马尔高先生。我已经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了。”她垂着头，手指轻轻搓着上臂的肌肤。“这个城镇很和平，也很繁荣，不如就让我在这里下船吧……”

“下船？就你现在这副样子？”马尔高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和鱼人岛那会儿相比，你简直瘦成一副骨架了我说，谁能放心就这么把你丢下？”

他略有些局促地在房间里转了转，又转过头来：“说真的，你给人的感觉变了好多，之前你就像一只活泼的小山雀，可是现在……”

女人愣愣地抬起头，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她的皮肤苍白而没有光泽，嘴唇干裂，下陷的眼眶里的眸子毫无活力。

烫着波浪卷发的护士姐姐，狠狠地咳嗽了一声。

“哦哦对，我都忘了！”马尔高恍然一惊，双手胡乱地挥动。“我还给你买了这个，是她们说的，你心情不太好……呃我的意思是……”

他冲出门外，在护士姐姐们鄙夷的目光中拖进来一只大木箱。

满满一整箱灿烂而热烈的太阳菊，就这样被推到她眼前。

不同于月光兰那种细小的白色花苞，这太阳菊几乎有成年人手掌那样大，缤纷多彩的花瓣颜色却并不会让人觉得杂乱，而是给人一种莫名的欢欣。

这丰富的色彩让她想起来乔拉的画作，在刚认识那个男人的时候，他经常会给自己带一束这样的花束。没错，那是乔拉包扎的花束。

可她现在已经想不起自己第一次收到花束时的心情。

忍不住将手探进花丛，揉搓着花瓣。她突然被自己的手吓了一跳，突出的骨节，薄薄的肌肤下是青色的血管，脆弱的仿佛下一秒就会崩裂。

这是自己的手吗？

她余光瞥见房里有个头发乱糟糟的女人，转过头去，女人也转过头来看着她。

是镜子。

那真的是自己吗？

这么多天以来，莱露娜第一次将视线投向窗外的天空。

阳光似乎有些刺眼。

但是天很蓝，还有几朵轻纱般的云彩。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微笑。

“我很喜欢这个，谢谢你，马尔高先生。”

马尔高立刻站直了：“不用这么客气。”

门外有护士姐姐偷偷吐槽某直男不会讨女孩子欢心，马尔高尴尬地挠挠头皮，几步逃出门去。

天可怜见，他可是真的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啊！刚把花送出去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脸都烧起来了。

不不不，他都三十出头了，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一定要……

马尔高被一巴掌拍在肩膀，把他打了个踉跄。一回头，乔兹和比斯塔正在捧腹大笑，显然已经将他刚才的窘样尽收眼底。

“做什么？”马尔高故作恶狠狠的。

比斯塔「啪」一下站直了，装腔拿势道：“不用这么客气。”

两人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无视马尔高漆黑的脸色，比斯塔揽住他的肩膀，低声坏笑：“怎么样，要不要我给你当军师？说说吧，你和那位莱露娜小姐，现在是啥情况？”

“去你的吧。”马尔高咬牙切齿地推开他：“纯粹关心一下罢了，你可别瞎说，我们是高洁的友谊……”

比斯塔惊讶地眯起眼睛，啧啧称奇：“「高洁的友谊」，你可真会说。”

“喂——兄弟们——”他立刻扯开嗓子大喊，“莱露娜小姐喜欢花，大家要多关心她哦——”

“好嘞——”海贼们高声应着，哈哈大笑起来。

“咱们兄弟真热情啊，你说是吧。”比斯塔得意地手摸下巴，故意弯腰观察马尔高的脸，“诶？你牙痛吗，还是脸不舒服？怎么这么严肃，笑一个呗。”

在船上呆了一个月左右，莱露娜已经和众人很相熟了。

跟着大家一样，她也开始喊白胡子叫「老爹」。虽然白胡子一开始还哼哼唧唧的「我可没说我要收女儿……」，但是很快就也默许了。

没有人会问她从前的过往，所以她很快也把自己那些过去的时光抛在了某个角落，不再去翻动它。

每个海贼团都有属于它自己的步调和节奏，而白胡子海贼团作为一个千人大团，其气氛更是和唐吉诃德大不相同。

「莫比迪克号」的船体大得出奇，设施一应俱全，莱露娜光是记清它的结构就花了一周。虽然偶尔还会迷路，不过船上似乎每个人都认识她，最开始总会有不认识的面孔向她打招呼，然后带她去想去的地方。

给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有点像她曾经生活的彼得中心医院。

莱露娜感觉自己很喜欢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