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碍的，阿霄。”朱祁玄柔声。
陶颜宵抬起头，陪了一个笑脸，不过是面纱遮面，只能见一双透亮的眸子弯成了月牙。
颜斌方又看了陶颜宵一眼，正巧对上陶颜宵弯弯的笑眼。
心道，此人怎么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这位姑娘对朱某有救命之恩。姓陶，名颜霄，淳安庆和村人。”朱祁玄看向颜斌，“左耳陶，颜相父的颜，元宵的霄，芳龄十九。”
“奥～原来如此。”颜斌低声，若有所思。视线对向朱祁玄，见他颇有意味地盯着他看。
什么意思？
颜斌被朱祁玄盯得心里有些发虚，再看那姑娘，已然低下了头，往侧门后躲去，只露了半身白衣。
“原来是朱大人的救命恩人。”颜斌挂了一个笑喃喃，又对朱祁玄道，“那既如此，颜某也不便挽留。朱大人和陶姑娘喝得尽兴！”
“打扰了。”朱祁玄点头，负手离去。
包厢的房门合拢，只听屋外有姑娘的声音道，“大人，原来是有人要见，带我出来不过是顺路而已？”
“那自然是因阿霄而来。任何事都比不过阿霄重要。”旁边有男子的声音低沉温和，若不是知道是何人在屋外，几乎没有人会觉得，这样轻柔的声音，是出自冷酷无情的锦衣卫大人。
任盛和颜斌默契似得对上一眼，任盛刚要张嘴，被颜斌一指堵了去，“隔墙有耳。以后无论何时何地都需谨言慎行。”
锦衣卫是何等得可怕，可怕到一个大臣昨夜与他的妻妾在床头上说了什么话都一清二楚。
不过，话又说回来，朱祁玄城府极深，今日此番是用意何为？
若说是巧合碰上，他是绝不相信的，看朱祁玄带的礼，便知是有备而来。
颜斌捋了捋胡子，心思有些沉闷起来。
像他朱祁玄心思如此缜密的人，岂会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颜斌坐落至椅上，一阵穿心的感觉刺痛他的心脏。
陶颜霄？
陶碧雪的陶，他的颜姓，正月十五所生？
心绪像千绦万缕的柳枝缠杂交织。
她难道是碧雪留下来的孩子？
可是二十年前，碧雪已经死了。
思绪交杂，颜斌举杯对任盛道，“来，好徒儿，今日我们不醉不休。”
他的面上带笑，老泪已经纵横。
想当年，他年少意气风华，最看不起的就是做官的假人假面。如今，转眼就到了不惑之年，他已然活成了年少时最为不屑的那一类人。
*
二十多年前，颜斌还是一个浪荡纨绔公子，常年流连于烟花巷柳之地。
颜母恨其不成钢，断了他的供银。为了让颜斌收心念书、考取功名，逼以一哭二闹三上吊，然而，颜斌少年血气方刚、放荡肆意，仕途的阳奉阴违和左右逢源他怎么可能低头去承？
乃至最后颜母绝了母子关系，颜斌都不为所动。
人都说颜家出了一个败家子，可他却不以为然。
他有才气和能耐，只是不愿意显露，留恋烟花之地，也是为了避世，他叹无人可以懂他，直到遇到陶碧雪。
那是一个大雪纷纷的夜晚，颜斌游荡在街上，身上只剩纹银几两。
“得，走哪是哪。”他搓了搓冻红的鼻子，原本跑到朋友家苟宿一晚也可以，奈何颜母打点了各家，说是若有人再收留、接济他，便绝了两家的交情。
颜斌仰天叹了一口气，扑朔朔的雪花落在脸上、肩上，好像要将他的一腔热血给掩盖了去。
“爷，今儿怎么不进来坐坐？”怡花院的老鸨挥了挥丝帕，“瞧这雪下的够大的，别给咱爷给冻坏了。”
颜斌摸了摸口袋，“得了，来壶热酒。”
那老鸨暗自撇了撇嘴，心道，要不是这雪天没有什么客人，她也不招揽这穷货了，这京上哪个不知道他颜斌被逐出了府，怕是再过两日，这穷货得露宿街头了。
“姑娘们，还不上来招待我们的小财主。”老鸨扭身招了两个姑娘上来，“好生伺候着爷。”
上来的柳红、柳绿一人端了酒，一人端了三只杯盏。
“颜爷，给您倒上。”柳绿往杯盏上倒了一杯，正要往另一只杯上倒酒，被颜斌只手拦了下来。
“今日不作令。”他讪笑道。
这酒就这么些，你一杯我一杯，所剩无几！
柳红“咯咯”地笑，一只手往颜斌怀里拂去，“颜爷还怕我们这两小女子对令对得过您？”
“哎~”颜斌握住柳红摸过来的手，将她一推，推到了一边，“今日是没有什么心情。”
那柳红一听，捂着嘴笑得更加花枝乱颤，取笑道，“颜爷怕是舍不得给我们姐妹俩喝，怕给您喝穷了去吧？”
柳绿捻起丝绢往颜斌脸上拂去，“倒也无碍，若一会儿颜爷实在付不出钱来，便抵在这里，给咱姐妹俩做个伴。”
“倒也不错。”颜斌戏笑，笑中带点苦。
意气有什么用，再两日撑不住了，只能去街上卖字卖画。怡红院若是能待，他倒也愿意待，不过，他力无缚鸡，做个打手，人也不要，若是做个奴仆，终日洗碗扫地，他也不愿意。
回去服软，是不可能的。
不若去寺庙？像他这超脱俗人的气质，若是去庙里，想是能让这庙宇熠熠生辉的。
想到此，他不禁露出笑。拿起酒壶就往柳红柳绿的杯盏里倒了个满，“爷想通了！”
他从衣袖里取出碎银几两，“啪”放置桌上，“这儿有多少，就上多少酒！爷喝完这顿，明儿就遁入空门！”
柳红、柳绿乐得捧腹大笑，这颜斌现在穷归穷，可是为人豪爽幽默，虽看着浪荡不羁，对姑娘们却是极为尊重的。
颜家就这一个儿子，说是逐出了府，那也只是吓唬。
若是能跟着他，也不错。
“颜爷若是真得遁入空门了，岂不是让我们两姐妹伤心。”柳红道。
“爷说笑呢。想颜爷还是个处子，没尝到人间红尘滋味，这若遁入空门，多可惜了去。”柳绿往颜斌身上躺去，“瞧这俊模样，怕是寺庙的方丈也不收啊。且若真得收了，怕要让多少姑娘踏破了门槛来烧香了。”
颜斌闷口喝了一碗酒，伸手将柳绿从怀里推了出去，“像爷这种处子之身，佛门才招呢！”
“哎呦，什么处子之身？”柳红笑道，俯身贴到颜斌的耳畔，吹了一口气，“妾身怀疑爷是不行。”
“男人不能说不行。”他端起酒壶，往嘴里倒了一半，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今日空腹喝酒，也没有个下酒菜，更容易上头。
“行得很！”
他这是在借着酒劲发酒疯了。嚷着嗓子，就怕别人听不清他的能耐。
转头，看到屋门口走进一个女子。
那女子身穿一身白裘，白雪落在她的睫上，像是雪中仙子蹁跹而来。
她缓缓收了伞，视线不经意扫到他的身上，浅笑而过。
“哟，是碧雪来了。”老鸨见女子进屋，提裙从楼上小跑下来，上下掸了掸女子身上的落雪，道，“明日你首次登台露脸，可千万别染了伤寒。”
老鸨一面说着，一面对着碧雪身后的侍女怨道，“没有一点眼力见，这么大的雪，还让她跑出去，不好好看着点，赶紧带她去换衣，明日别出了差错。”
“妈妈，我的丝弦断了，纷儿不懂，为了明日不出差错，我才特意跑了一趟。”碧雪道。
老鸨撑起皮肉，笑道，“那好那好，赶紧将断掉的丝弦换上。”
碧雪浅浅作揖，上楼离去。
淡淡的栀子花香飘散在屋内，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甜甜味道。
“刘妈妈，这位碧雪姑娘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颜斌呷了一口酒，语气漫不经心，挑了一眼楼上，“刚来的？”
“颜爷您都几日没来了？”老鸨盯了一眼桌上的那几两碎银，“碧雪是我秘密培养了几年的头牌，以后可不是谁都能见着姑娘芳容的。”
真是便宜了你了！
老鸨撇过身去，这已然是她最大的耐心解释。
“切。不过如此。”颜斌瞄了一眼楼上，正看到那身白衣女子转回身，与他相视一眼。
“爷怎么脸红了？”柳红顺着视线望去。
心道，不愧是刘妈妈精心培养的女子，不说才艺，就光是这张脸，谁见了不迷糊。
“喝酒上脸，柳姑娘又不是不知道。”颜斌翘起二郎腿，顺势将柳红、柳绿揽入怀里，“来，喝酒！”
以后的几日，颜斌便一直寄宿在寺庙里，潦草做完寺庙洒扫的活，便溜到街上瞎逛，每每一逛就到了怡红院的楼下，而每每到了怡红院的门口，都是人挨着人。
都说京城出了一个奇女子，容貌惊动天下，才艺令人折服。
而若想见到此女子，好说得备上五十两银子，才能一睹芳容，若是想欣赏才艺，那便是百两起步。
纵然是这样，也是有许多人排队等的。
倒是白白赚了五十两！
颜斌杵在怡红院的楼下心道。
“出来了出来了！”门内有人惊呼道。
引得怡红院里外的人都沸腾起来。
身旁，有人摇摇头，“算了算了，哪怕是我有个百两银子，也是见不到碧雪姑娘的。”
“怎的？”一人挖苦道，“说得你拿得出这百两银子似的？”
“你可不知道，这不光是拿了钱就好了的，那得看身份。”另一个人道，“你以为一般人能见到，非是达官显赫不可！”
“噱头。”颜斌插到人群道，“我见过那碧雪姑娘，长得一般，又嫌贫爱富，倒贴给爷看，爷也不乐意看她一眼。”
几人见那颜家的落魄公子，正搁着吹呢。
纷纷嗤笑看着他，“颜家公子那是何等人物，碧雪姑娘自然是入不了您的眼。”
“那是！”颜斌悻悻道，抬头望了一眼楼上第二间窗口，正是碧雪的住处。
二楼窗口悠悠传来琴声，“君才不露兮，爱女所惜。君心不知兮，爱女所惋……”